吹梦到故山

　　相处了三个月，暮雨她们和我的感情最深，连日来变着法儿劝我留下，我只说父命难违，硬下心肠都拒绝了。临行前一晚，全屋的主仆自凑份子开出一桌酒席，又是好一阵儿女情长，依依痛哭。
　　当晚我一宿未眠，辗转反侧，次日听着暮雨她们轻手轻脚准备行装的声音，才朦胧睡着。约莫睡了两个时辰，朝云非常温柔地叫醒我，梳洗用餐后，我就呆呆地坐在床边，看着她们忙里忙外。
　　“小姐，这几样络子是奴这几日赶工做的，糙了点，倒还合用，这个扇套子是西洋钩针法，配小姐爱用的那柄贝母扇刚好。”是朝云巴巴地捧来一包东西给我看，眼里亮晶晶的。
　　暮雨最细致体贴、谦和敦厚，一声不吭就把我所有的爱物都妥帖打包好了，一一指给我放在何处，还捧出一面攒花妆镜，说：“这是奴几个自凑钱买的，东西贫贱了些，望小姐千万不弃。惟愿小姐似天上月，奴似手边镜，彼此日日相照，如在身旁。奴婢们旦夕长祷小姐平安康健，顺遂喜乐。”
　　轻尘则最为实在，送我的竟是一小箱书，都是我爱看但回南方就买不着了的话本后续……
　　我真是不想忍了，搂着她们放声大哭。
　　晨间忙碌，我向各位夫人老爷一一辞行，难得在老夫人房中见到日理万机的文相爷本尊，和蔼地夸赞勉励了我几句，老两口又送了不少东西。我连拆都不拆，这些都得原样由文四爷亲手带回家中，送给他真正的女儿，不是我的。文家兄弟姐妹都聚在老夫人院里，各有礼物相赠。文四爷说，这些算是朋友情谊，让我自己收下无妨。
　　终于到辰正三刻，眼见拖无可拖，文四爷派人说一刻钟内便要出发上车，我叹了口气，将套了扇套的小扇在手上系好，狠下心一眼不看啼哭的暮雨等人，就要站起来。只听门外一阵急匆匆脚步声，魏青冥闯进屋来，竟是不在意什么女子闺房不得擅入的礼仪了。
　　今日醒后，眼前心里便全是她，正是盼她来，也盼她不来，我的泪又一下冒出眼眶，连忙装作勾身整理鞋袢，悄悄将泪在袖上擦了。
　　魏青冥停了脚步，她大概本是要抱我的，却好歹顾忌众目睽睽，拾回礼仪，自退了几步，淡笑道：“抱歉，我……来迟了。”
　　她声音干哑，带着疾奔后的气声，竟难得的微微发颤。我这才发现她风尘仆仆，面色疲惫，连止水刀都来不及连鞘收进储物袋，定是刚从案子里脱身，说不定刚刚还在和人拼刀子呢。不等我开口，霎时已有针刺般的心痛蔓延开来，什么也说不出了。
　　暮雨她们已贴心地倒好茶，掩上门，一室仆婢退得干干净净的。
　　我好不容易拾回理性，笑道：“不晚不晚，你喝口茶啊，怎么累得这副模样。”
　　“不累。”她闻言这才动了动，也稍稍恢复常态，在桌边坐了。一时两人皆无话，魏青冥先是饮了一杯茶，第二杯自斟了，却不喝，只望着那袅袅轻烟出神。
　　终于还是她先打破沉默，笑道：“头一回见阿栀着骑装，好生潇洒。”
　　我低头看看身上服饰，也笑：“你看出来啦？看来再不久，你的幻术就要超过我了。”
　　她浅浅饮一口茶，文雅地将唇上水光抿去，这才像是酝酿好了似的，说：“阿栀可不可以……不走？”
　　我近几日对付这句话已是谙熟之至，刚把那套冠冕堂皇的说辞念了一半，魏青冥就像等不及似的，打断道：“我是说，留下，和我成亲。”
　　我被她这几个轻轻飘飘却重于惊雷的话砸得一懵，后退一步，差点腿脚软倒摔一跤，勉强笑道：“你，你在说什么玩笑话，就算舍不得我，也……”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原来我自己也不敢承认这么一个事实，我怕的恋的，竟是这样一个人，一个我已爱得很深很深的人……可文绮怎么办，我又怎么办？顶着别人的名字，做她一辈子的妻子？和师父怎么交代，说我爱上了一个女子，为朝廷办事、位高权重的女子？
　　“我自然不是玩笑。”她直起身，朝我走了一步，缓慢而郑重地说，“阿栀，和我成亲，你可愿意？”
　　我扯动嘴角，干笑道：“纵使你是男子，该娶的也是……门当户对的文府小姐，文绮。”
　　她皱起眉头，隐有薄怒浮上眼底，定定地说：“我要的，不是她。”
　　前一句“我要”，语气急促，满含怒气，而一个“不是她”，又荡漾着千种绵绵情意、万般委屈苦闷，至一个“她”字结尾，已是百转千回低沉下去，幽微得像是一片真心碎落谷底。
　　我被这一句刺得痛彻心扉，张着嘴，倒不过气，好不容易才组织精神，故意轻松讪笑道：“莫不是人人都拿你我二人打趣，长辈们也一力促合，魏大人竟也有些……分不清了……”
　　她重回桌边坐下，将手中小杯向盘中一掷，动作虽仍守风度，却明显是怕自己轻轻一用力，就会将那薄瓷小杯捏碎，粗蛮无礼了。她背对着我，不看我的泪。
　　“苏姑娘是说，你我二人只是入戏太深。”
　　许久许久，她终于吐出这么一句话，好似一盆心火尽熄，一丛灰烬零落。她又唤回最开始的称呼了，我多想就这样抱上去，告诉她我多想和她一辈子都日日相见，可还是只能说：“我们一直相处得很好啊，表哥……青冥觉得做朋友不好么？”
　　“好。”她这才回过身来，努力露出淡笑，却垂着眼睫，不和我对视。
　　说罢我们又沉默一阵，直到外面来人来催，第五次被暮雨挡在院外，她才用往日那种亲昵语气笑道：“我向冯先生请了一旬的假，便一路送阿栀回家吧。”
　　原来她正是为了这难得的长假，连日来才不歇气地试图尽数处理了京中事务，甚至忙到没空来看我……我捂住疼痛的心口，还是咬牙说：“不必不必，大师兄……就在南熏门外等我，你有此悠闲长假，好好玩一阵，最不济在家睡上十天，也是好的。”
　　她垂着眼睫，“唔”了一声，终于站起，朝我走来。我以为，她至少会再抱抱我，讨还尚欠她的两次。谁知她只是抬袖拱手，行了个过分端正的辞别之礼：“酷暑燠热，天长路远，苏姑娘和师兄师姐不必贪途赶路，早晚稍行，过午便歇最好，千万保重。代魏某问候师门各位安好吧。”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淡淡的，却又是种种体贴周到、温存厚意尽在其中。可直到说完，她也未看我一眼，一拂袖，推开门化遁光飞走了。
　　我和文四老爷坐在马车中，一路出了长兴大街无话，等出城一里，进入不禁飞行的区域，文家送行的家丁也回转了，我这才将各种物事一一交割。珍贵的一律不取，最终盘点来盘点去，只剩魏青冥送我的东西算是我的，以文绮身份使用的，只有那件如梦仙缕留下了。那本也不是送给文绮的。
　　金主客客气气和我道别，说是酬金尾款半月之内定会送上故梦山，另有不少馈赠单独与我。我哪有心情查看，勉强陪笑脸应付罢了，两人各走各路。
　　下了车轿，远远的就看见陆恺风兄妹各骑一匹马，大师兄手里另牵了一匹。我翻身上马，最后一次遥遥望了望高大的京师城门大楼，她果然不会出现了……
　　三骑倒不急着飞上天空，沿着城南遍植杨柳的驿路溜溜达达行了一阵，先在京郊专做送行生意的豪华酒楼吃了一餐。我吃到最爱的小鱼丸，却觉满心满口都是苦涩，猛地摔下碗，伏桌嚎啕大哭。大师兄心疼地不断抚摸着我的背，默默的不说什么。经过月余来几次相处，他大概也知道魏青冥是何样为人，并不似传言中那般忘恩负义，不再那么反对我和她交往，不免也叹息起来。
　　只有陆泠风说：“你和你姘头尚有情债在身，定会重逢的，莫要啼哭了。”说着，她居然生平第一次劳动金手，给我盛了一碗鱼汤。
　　我忙着哭呢，哪有眼看见，陆泠风就冷幽幽地说：“给你盛汤了，喝不喝？”
　　我吓得连忙一挺脊背坐起来，连声说：“喝喝喝！”开玩笑，现在不喝人喝的汤，兴许晚上她就给我来一锅鬼喝的汤……
　　陆泠风这才满意地一点头，看向她哥，意思是：还是我有办法吧？她哥哭笑不得，扶额给她伸了一个并不真诚的大拇指。
　　我捧着汤满满地吞了一大口，叫道：“怎么这么淡啊！店家煮鱼不放盐？”
　　陆泠风便说：“知道有人要泪洒碗中，我特意叮嘱了，不准放盐。”
　　我高叫：“人家都失恋了还虐待人家！”陆泠风就又问了一遍：“喝不喝？”
　　“喝……”
　　“就说你没你姘头乖，猫儿怎可食盐。”
　　我拍桌怒叫：“陆泠风，你……”我本想说“你再提她我就和你对命”，就见大中午的，她背上木桶突然伸出一只鬼爪，往桌上一捞，抄起一块豆乳团子就缩了回去……我吓得咬到舌头，把话牢牢地吞回肚里。
　　“我？”
　　“你……你真是我的好师姐！”我糯糯地说了一句，就埋头喝那碗淡出鸟来的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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