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梦到故山

　　花茉莉揉揉笑酸的脸，大喝一口茶水：“不愧是给宫里看的戏，我还从没见过星泽这么谐的样子，功底真是硬！”
　　原来本朝太后的圣寿节在五月初，故而每年这个时候惯例选出一些艺人，在京城西南皇家园林鹿鸣苑附近的紫云楼为圣上、圣母献礼，嫔妃亲王、王子公主也一同出宫观赏，实是宫廷与民同乐的一项活动。竞争这机会不仅要底子硬背景厚，更需庞大财力支撑，蒋老板在这个节骨眼被捕，早有不少落选戏班趁空活动，许星泽都得一一顶住。我想他那么巴结魏青冥，说不定也有这个原因。等下，京西南，紫云楼……
　　我捅捅魏青冥，严肃地说：“记得第一起命案对应的设阵地点，就在紫云楼附近？”
　　她淡淡点头：“是。”
　　我总种有不好的预感，担忧地看着魏青冥，却说不出个名堂。她笑着抚了抚我的手背，示意无碍：“到时候阿栀想来便来，还可以叫上师兄师姐。”
　　我咽下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你不讨厌我大师兄了？”
　　魏青冥耸耸肩：“已是街坊邻里，何必斤斤计较。”
　　……合着好话都被她说尽了呗，大师兄听了肯定要气死。
　　话说这半月来，双方当真履行了承诺，魏青冥亲自请得白玉宇给前堂布阵，拿的阵盘阵符等材料都是最最上乘的，若好好维护，百年内纵是摘星境修士亦难强取。当然，像白玉宇和魏青冥这样的专业人士想解阵，就是另一回事了……哎，也不用怕，高人哪瞧得上我们这小破店啊。
　　大师兄则认真给后院构造了幻阵，也是餐霞境解悟光明的幻术修者才能看出端倪的级别。这就看出无竟宗阵法占便宜的地方了，就算修为不够高，借助灵晶和高级材料，仍能跨级布阵，也就是为什么一年前魏青冥能以吞云境中期修为设计截杀餐霞境的陆恺风。而幻术非得心法技法境界都碾压，否则胜负难说，亦不可跨级布阵。不过也不用担心，目前能破解大师兄幻阵的，也就师父她老人家了……她总不能砸自家的摊子吧。
　　彩排一直到深夜，众伶聚在一起说说笑笑，互相指出不足。还有三四折要重排一遍，我和花茉莉等不了那么久，直到拖得不能再拖，才恋恋不舍地起身。许星泽和林霞珠笑着将我们送到门口，走出去一阵，我刚要挥手和花茉莉告别各上各的车马，她突然转向魏青冥，肃着脸说：“若星泽……星泽有难，你可不可以救他一命？”
　　魏青冥笑笑，说：“姐姐未免太高看小弟。我未必有资格言可。”
　　“呵，你就别装了。”花茉莉摇头，“你道他当真那么爱惜停云姐，为她怒而告官?”
　　“我知道。”
　　“嗯，你们肯定已将他们老底翻遍，了如指掌。”花茉莉说，语气有几分凄然，“他们……他们都是苦命人，我知道星泽有他的秘密，可我……无能为力。若是虎子真能将赎身钱凑齐就好了……”
　　她仰头望星空，笑道：“我十五岁时曾偷跑出京，随着他们戏班自北向南地走。那时张老板和蒋老板还未发迹，常搭伴租车船租戏楼，星泽和虎子还可日日相见，《临川梦》还未火遍南北……要是那年能永不结束该多好……要是他们不再进京该多好……”
　　她俩这哑谜打得，我只有扼腕静听的份，只见黑夜里，星光下，花茉莉的泪珠如露，从脸颊划过，无声地洇湿衣襟。我搂过她的肩，轻轻握帕擦去她的泪。
　　魏青冥很绅士地静候一阵，才说：“薤露若斯，人生如寄。世间的事，本无所谓圆全的。”
　　“好，好。”花茉莉甩去泪水，“我的话已说尽，魏大人自便吧。”说着，毅然转身登上马车。
　　我和魏青冥慢慢并辔而行，寂静的夜里，只听得蹄声伶仃，马儿边走边甩着马鬃，喷着响鼻。我心里全是山雨欲来的担忧，问：“茉莉姐姐说许星泽并不像表面那样爱惜孟停云，是怎么一回事？”
　　“孟停云比许星泽大得七八岁，许星泽十岁被蒋老板买下离京后，孟停云一直对这个年幼师弟爱护有加。”魏青冥说，“或许过分爱护了一点，直到许星泽十五六岁，孟停云仍强迫他夜夜同榻而眠。”
　　我听得面红耳赤：“就是说……就是说许星泽虽恨她对自己……但还是对她有一份感情在。”
　　“嗯。”魏青冥笑笑，“孟停云的疯症由来已久，许星泽成名后才摆脱她的控制。我那日假作要杀了孟停云，真正自然的反应是童金虎那般，许星泽虽紧握她手，姿态却僵硬扭曲，不是护她，而是在犹豫是否要把她推在我的刀下。幕间故意恶语相向，或许当真是为了戏艺，也可能是为了激发孟停云的疯症。”
　　“所以许星泽为她告官，更增你的怀疑。”
　　魏青冥点头：“自十四日那晚，我便安插人手一直监视着越州会馆，到二十一日凭空多出一块冥玉，可见非外来人所为。那潘义便是会馆因玉山班停驻新招的粗使短工。而孟停云的房间，绝非他这样的下仆能进去的。”
　　答案几乎呼之欲出，我默然许久，才说：“希望他不要再做傻事。”
　　“嗯。”魏青冥说，“看他这几日行事，并非像告官时表现得那般不谙世故。如今玉山班已是他做主，只要他安分守己，我可以考虑饶他性命。阿栀别忘了，他也与那五位无辜的女子之死脱不了干系。”
　　我吐出一口郁闷之气，有点明白魏青冥方才的人生之叹了。当真这世界并不如戏里那样，善恶分明得报，人人皆大欢喜，只是一片令人怅然罔言的混沌罢了。
　　魏青冥给了我三块紫云楼圣寿节的出入凭证，看来请我师兄师姐同观并非客套之语。演出就在后天，次日我赶紧去找大师兄，将两块刻有紫云徽记的玉牌给出去。这东西外面千金难求，陆恺风当然知道是谁送我的，但也不是那等小性人，笑笑就收下了。
　　我在熙熙楼的套间里左右见不着陆泠风，陆恺风便说：“阿泠最近喜欢上去大相国寺街淘古画，一早就出去了。”我笑道：“呦，据说前几日有几家大画行在那儿办画赛，二师姐有没有去拔个头筹？”
　　“她那几笔胡造乱抹……”陆恺风笑着摇头，“根本不入章法。”
　　我又和他商议了店里的几件事，这才出了熙熙楼回家。自今夜起，魏青冥定要亲去紫云楼值守，我也不指望明天能见到她了，或许她让大师兄陪我去，也有自己抽不开身，请个牢靠之人守护我的用意。
　　次日一早，长兴大街又堵上了，我和大师兄从熙熙楼出发向西南走，刚好是人最多的方向，被前后车马堵在路上动弹不得。上午的太阳已渐有暑热之威，我带着帷帽遮阳仍热得不行，掏出魏青冥亲写的扇子扇风。大师兄见这扇子新奇，字迹绝妙，不由得多看了两眼。是将将三寸长的小扇，永远入手清凉，不会随着手温变热。北海千年贝母材质的一根根扇柄绵密缀成扇面，雕花镂空，倒像是西洋款式，共十六根，除去头尾四根纹饰，每根以小楷刻一句诗，为李白“绿水接柴门”一首，又朴拙清雅，又足写友情。前几天收到了，我很喜欢，出门必坠在腕上。只是其中“还惜诗酒别，深为江海言”一句，随着离京日渐近，每每见了总是惆怅。
　　大师兄见我热得双颊通红，递过一只玉壶，是久违的山上产出紫笋佐以花果做的熟水，冰镇了一夜，茶香醇厚，清凉爽口。我接过畅快大口喝了，笑着道谢还他。陆恺风道声“客气什么”，仍放回怀里揣了。
　　“二师姐呢？”我问，“今日她也不来瞧热闹么？”
　　“玉牌给了，看她是否感兴趣吧。”大师兄一点不担心亲妹的安危，毕竟她身负旁门左道最多，只有她整别人，还从没有别人整她……
　　兵荒马乱的，我也没空从外面好好看一看这紫云楼是何规格，着急忙慌就跟在大师兄身后挤进了楼。好容易赶在戒严时间之前进座，再过一刻钟，皇亲国戚和勋贵名臣就要入楼，平民不得擅进了。
　　拐过座座屏风，终于找到了我们的位置，一眼就见有个女子坐在里面，背影婷婷袅袅弱不禁风，脸一扭过来……
　　要不是我从小被这姐姐锻炼得心肌强健，早吓死了。
　　陆泠风画着一脸北戏里女魔头的油彩，张开两手，一声嘶哑低吼。陆恺风挡在我面前，拨开妹妹的鬼爪：“阿泠勿闹，快擦干净。”
　　阿泠漠然转过头去，充耳不闻。
　　我一边用扇子抚着心口，一边拂裙坐下，四处看看有没有熟识的人在。文家今天也说要来，可这前朝皇室所遗的紫云楼实是一座三层高度占地极广的宏大建筑，舞台在二层正中，上下坐了满了人，用秘法保证观众无论坐在哪里视听体验皆无碍，一时真看不见他们在哪，倒是夜宴那晚见过的周思卉周小姐也在同层。
　　话说魏青冥也太豪横了吧，虽说皇室都在最高处，但还是第二层肉眼直观演出最好，她直接给我们安排在了二层舞台一侧的位置，虽说不够正对，也是多少人抢破头的黄金地段……况且能直观三楼皇室成员如何进出行坐！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