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霄惊梦

　　半年后，唐洛珊便再度站到了莫子喻的面前。

　　她看着面前的青衣男子，神思有一瞬的恍惚。那时节细雨霏霏，像极了他们初遇时的缠绵悱恻。

　　然而片刻之后她便回过神来：事到如今，再说这些还有什么用？鲜血四溅的沈家，战斗还在继续着，她也有未完的责任。

　　情之一字，是那样的靠不住呵。她付出一切，到最后却是敌不过时间，也敌不过命运的小小操纵。

　　唐洛珊心中慢慢冷了下去。

　　“莫子喻，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让不让开？若是不让，今天便是你死我亡！”

　　莫子喻闭了闭眼，似是极为痛苦:“别的我管不了，但我要护着霜儿。”

　　我要护着霜儿。

　　唐洛珊猛的想起那时他在沈家包围中救她出来的情景，心中撕扯般的痛，一时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这时候有四五个沈家弟子靠近来，见着沈梦霜，便嚎啕着：“老爷！大小姐！我们完了！”围在沈梦霜身边呼天抢地。

　　沈梦霜咬牙道：“哭个什么！有种的便去为老爷报仇！我沈家岂是这么容易就被灭的！”

　　便有一人抽噎道：“大小姐，弟子们运功后才发现大家不知何时都已经中了毒，今日，今日，怕是全都挨不过了。”

　　“什么！”沈梦霜又惊又怒，抬头盯着唐洛珊：“是你？你什么时候下的毒！”

　　唐洛珊似乎没听到她的话，兀自一个人出神。

　　“是我。”

　　众人闻声看去，却是唐洛珊身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年轻人，形容俊逸，面色如水。

　　齐木。

　　莫子喻原是认得他的，不由得一惊。沈梦霜恨恨道：“你又是谁！如何下得如此狠手！”

　　“我原是唐门的厨子，如今却在你沈家干活。门主于我有大恩，我自当尽力为他报仇。断魂散是我近来才研制的毒药，无色无味，即便银针也难测出。先如今你家上上下下，除了你夫妻二人没跟众人一起用膳所以幸免，其余的人，只要一运内力，便会在四五个时辰内毒发而亡。”

　　沈梦霜的脸白了又白，最终惨笑道：“唐大小姐，沈家满门上下死在顷刻，你可满意？”

　　唐洛珊还没回答，齐木便冷冷道：“这已是最仁慈的做法。沈氏妇孺，不会武功的，自然不会有事。”

　　他话音未落，沈梦霜忽的抛开怀中父亲尸体，随手夺过一把剑，不管不顾地朝齐木冲来！

　　齐木不会武功，只匆匆退后。唐洛珊这才回过神来，一惊之下，惊梦剑倏地挽起，没有任何花巧，直直向沈梦霜刺去！

　　沈梦霜哪里是她的对手？眼看惊梦剑就快要触及沈梦霜的衣袂，碧霄剑自斜地里突然挑出，大力带偏了惊梦剑的走势。唐洛珊左手便探去，意图拦下沈梦霜的剑。而莫子喻左手推出，正与她左手相击，两人左掌均是一阵酥麻。

　　兔起鹘落间，唐洛珊也顾不得其他，万分惊诧地回头，亲眼看到沈梦霜手中长剑洞穿了齐木的胸膛，一脚将他踢飞！

　　“阿木！”唐洛珊目眦欲裂，她抢身上前，托住齐木下坠的身躯，拼命想捂住他的伤口，却只得满手鲜血，蓦地爆发出一声啜泣！

　　怎么会！本以为有绝世武艺在身，至少可护得身边之人安全，可谁知竟让她亲眼目睹他的死亡！
　　唐门被灭后，她最亲近之人便只剩一个齐木，此时此刻，真是万念俱灰。

　　“阿木……”她跪倒在地，抱着他的身体绝望地喃喃。

　　“别哭……”齐木勉力扯出一个笑容，安慰她。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你本来就不会武功，我为什么要同意你来这里！若是你不来……”

　　“没有的事……”齐木看着她，轻声道，“我既然敢来……自然就……不怕……死……只是……你以后……便是……一个人了……”

　　唐洛珊怔怔看着他，泪水无声滑落。她自幼性子刁蛮任性，齐木一直是她唯一的玩伴。

　　如今，连这样一个人，也要离她而去了。

　　齐木继续艰难道：“你……以后……定要好好过……我……我想……问你……”

　　“什么？”唐洛珊含泪倾下身去。

　　“若……若是有来生，你……愿意……让阿木来照顾你么？”

　　唐洛珊愣了一下，觉得有什么在她心上忽然重重一击。她毫不犹豫道：“倘若真有来生，我愿意。”

　　是的……她愿意……若有来生，再也不要恋得这般苦！

　　齐木得了她的答案，终是嘴角含着笑容去了。

　　沈梦霜忽然笑了起来：“如今你也知道失去在乎的人是什么滋味了吧？我只恨当日灭唐门时没有
　　机会手刃你父亲！”

　　莫子喻几欲开口，又咽了回去。沈梦霜说来对他有恩，婚后又一直温柔恭顺，对这个妻子，他是有愧的。

　　他移到沈梦霜面前，抬剑面对唐洛珊。

　　“好、好……”唐洛珊道：“今日我们便作个了断罢！”

　　她话音甫落，身形就已经如鬼魅般靠近，并没有上前，而是先把目标对准了那几个沈氏弟子。

　　几声惨叫过后，唐洛珊的身形又翩翩落到他们面前，长剑滴着鲜血，唇角偏偏还带着笑意，看着他们俩。

　　莫子喻眼角余光扫过那几个弟子的死状，又看到人间地狱般的沈家，心里隐隐感到愤恨：她原来亦是轻易不害人性命，没料到如今竟这样狠毒！

　　他凝神聚气，虽然心里仍是不愿，但终于打起了精神来应对她。

　　两人都对对方的武功招式了如指掌，是以一招一式都针锋相对。不同在于，莫子喻始终留些余地，以防守为主，正且战且退，而唐洛珊步步紧逼，招招狠辣。

　　一来二去，莫子喻和唐洛珊均负了些小伤，沈梦霜伺机而动，对唐洛珊加以偷袭，虽没成功但自己也没伤到分毫。

　　几十招过去，唐洛珊手式大变：不能这样下去了！她战得这许久，已有些力竭，须得赶紧结束！
　　她是第一次使出“蝶舞”。

　　一时间，莫子喻和唐洛珊都觉得仿佛陷身于迷梦中。漫天飞花中，有玉白蝴蝶翩跹似仙，莹莹蓝光如在云端。

　　一式，风起。

　　莫子喻左臂剧痛，竟被割出寸许深一条伤口！

　　二式，落叶。

　　莫子喻胸前腾起一溜血光。

　　沈梦霜惊叫：“莫郎！”想要察看伤口，却被漫天的罡风逼得几乎睁不开眼睛。

　　三式，流水。

　　莫子喻连连后退几大步才勉强站稳，擦了嘴角的血，道：“是‘蝶舞’么？果然了得。”

　　沈梦霜在他身后，想要站到他面前，却被他死死按在身后。

　　唐洛珊面无表情，缓缓举起惊梦剑。

　　四式，寒钟。

　　惊梦剑夹杂在万千蝴蝶中凌厉袭来！

　　泠泠蓝光闪耀，来不及感慨今生要死在挚爱手下，他平举碧霄剑，凝神迎接这一式。

　　那个刹那，身后的沈梦霜却忽的冲了出来：“要杀便杀我吧！”张大了双臂，竟生生为他挡了那一剑。

　　惊梦剑的后劲惊人，唐洛珊直到剑柄都没入沈梦霜的身体才猛地拔了剑出来，后退几步，冷冷道：“找死！”

　　“霜儿！”莫子喻阻拦不及，只能接住她仰面后坠的身体，看着她满身鲜血，哽声唤她：“霜儿！”

　　沈梦霜静静看他，眼神里充满了恋慕。她忽然伸手去抚摸他的脸庞：“莫郎……有些事霜儿并不是有意瞒你，你可信？我对你的心意……从来是天地可鉴。”

　　莫子喻答不出话来，双目通红，只不住点头。

　　沈梦霜笑着看他，似是微微叹了口气：“莫郎……今生能遇见你，是霜儿……最幸福的事……倘若……倘若还有来生……下辈子……霜儿还想嫁给莫郎……”

　　她凝眸看他片刻，心中反反复复念着，这情，这仇，来生她一定要继续下去。

　　她亦带着笑意离去。

　　莫子喻抱了她的尸体良久，再站起来时眼里已有熊熊怒火：“唐门被灭的事我们根本不知，你何苦迁怒到霜儿身上？霜儿于我有大恩……今日，今日……我定要为她报仇！”

　　他握紧了剑，手上青筋迸发。这次，他再也不会让她半分了。

　　唐洛珊看着他，觉得有什么在心里轰然倒塌。要为别人来杀自己么？

　　她想起当初在天山的日子……每一次濒临绝望时，想到面前这张脸，这个人，总觉得心中便有了勇气。

　　可到如今……到如今……却是这般模样！

　　亲人都已经全部离去，连他也要对自己拔剑相向……这世上……还有什么事值得留念的呢？

　　惊梦剑剑尖斜指。

　　五式，倾天。

　　就让所有的一切都结束吧！

　　两人击在一处，碰撞的气劲甚至掀起了几丈内的地面。

　　“砰！”巨响过后，两人仅隔了咫尺，静静相对。

　　惊梦剑尽数碎在了莫子喻体内，而碧霄剑则堪堪穿过唐洛珊的左胸。

　　“咳咳！”唐洛珊嘴角淌血，心里叹息：果然自己那样的情绪，是使不好倾天的啊。

　　连惊梦剑都折断。

　　不过也好……她最后与他两两相望，心里头一回那般亮堂。

　　爱过，恨过，最后又剩下什么？

　　若有来生……她再不要这样。

　　莫子喻凝视她，轻声道：“珊儿……”

　　他的目光那样柔和：“不管是谁的错，这一世都结束了……来生，我们再不分开。”

　　唐洛珊用尽最后的力气笑笑，吐出两个字，便永远闭上了眼睛。

　　“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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