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邪春水

　　时值初春，空中还泛着些许寒气，草木却已有复苏的痕迹。庭院中的棠棣树上也不知何时绽开两朵花苞，露出浅黄的花蕊，煞是好看。
　　一个身着月白衫衣罩着桃红小袄的少女亭亭立在树下，她踮起脚尖轻轻采撷一朵娇嫩的淡黄小花，凑在鼻尖细细的嗅着，红扑扑的脸庞不自觉的陷下两个俏皮的梨涡。少女心思神动，转身便蹦跳着晃悠到两扇门前，口中欢欢喜喜的唤一声“大哥！”，旋即推门而入。
　　彼时诸葛乔正坐于案前。书案上有一信封，上用公整的隶书书着「吾兄亲启」。少年人纤细的手指捻着笔，笔尖悬在信纸上久久不落，他只得叹了口气，讪讪的落笔。自他入蜀来，已有八个年头，那股子思念早已被时间冲淡 。
　　依稀记得自己十七岁那年来蜀，大哥握着自己的手说，仲慎，你要是在那边受了委屈，一定要给哥说，哥给你出头。他笑着——像父亲那般温润的笑——不过少些平和多许温暖——重重的点头。父母待他很好，还有个可爱的妹妹，成都的百姓都很热情，就是有些不适应这里的天气，诸葛乔在寄给大哥的信中这样写到，随便絮叨些什么就已写了满满三张纸。虽意犹未尽诸葛乔还是强行收了笔，自己原不是这般聒噪之人的，他笑着摇摇头，葱白的手指利索的将信纸续进信封里去，仔细的封好信封。他盼着快快收到大哥的回信，看着大哥愈加漂亮的字迹，愈加精致的词句，愈加频繁的用典，听着刚刚做了孙登侍读的大哥又在夸子高怎样聪明，抱怨张公怎样啰嗦，问他近日可好，结交朋友了没有，果妹是否更伶俐了……汉军是不是要东征了——哦这个只问过一次。大哥叨叨的这些琐碎小事总能让身处异乡的诸葛乔感到心安。
　　不过那都是四五年前的事了。分隔异乡的兄弟二人已先后加冠成人，如今他们都忙得紧。
　　“大哥大哥大哥！叫了你四五遍了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啊！”那摘花的少女大大咧咧地走到愣神的诸葛乔身前，伸出白嫩的小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回过神来的诸葛乔轻握住她纤细的手腕，温柔地训道:“果儿，莫要闹了。”原来这少女便是丞相府的千金、诸葛乔的妹妹，诸葛果。“我才没闹呢！想送大哥朵花而已嘞。呐，好不好看。”诸葛果嘟着小嘴，把手中的小花递到诸葛乔眼前。诸葛乔自知这个小妹古灵精怪，总能给这偌大的丞相府带来欢声笑语。他浅笑着接过小妹递来的花，定睛一看，眸中竟泛起莹莹幽光，“是棠棣花呢……”诸葛乔轻喃道。
　　于是诸葛果就看着自家大哥跟失了魂似得握住笔杆，很是艰难的在信纸上一笔一画地写下几个字，她好奇地凑过去一看，不过是很普通的一句「甚念吴地柑橘——弟乔书」。大哥又将棠棣花轻轻放在纸中央，一并封在信封中。她刚想问句什么，诸葛乔却是笑着摸摸她的头，让她在家中乖乖的照顾母亲和瞻儿，道自己即将随父亲北伐，前去督运粮草。诸葛果便望着青衣飘飘的大哥走过她身旁，徒留一个瘦弱却挺拔如松的背影。
　　诸葛乔盯着那朵小花愣神时，记忆仿佛被拉伸到十八年前，绵延到那个吴带当风的江东温柔乡。那好像也是个初春，江南的初春。
　　年方七岁的诸葛乔亦步亦趋地跟在长他一岁的大哥身后——这是他们第一次随父亲到吴侯府赴宴，对他们来说一切都是那么的新鲜。
　　吴侯府自是气派非凡，庭院里的花树不尽其数，亭廊楼阁无一不雍容华贵。侍女们手持玉盘金杯，内盛佳肴美酒，排列成队的从兄弟二人身旁飘过。诸葛乔不自觉的往一旁靠，心虚地扯了扯诸葛恪的袖角，软软地问道:“大哥，你到底能不能找到父亲啊？”
　　说来这事也还真怪诸葛恪。这小子跟他弟弟性子恰恰相反，见到这气派的府邸一点都不怯，反是兴奋的东摸摸西看看，这一逛二转就给绕到庭院深处，摸不到路了。诸葛乔本是跟在父亲诸葛瑾身后的，无奈一进府迎面就撞见张承、步鸷二人，架着父亲到一边寒暄去了。诸葛乔觉得自己杵在这儿也忒尴尬，又担心大哥一个人瞎跑没个照应，便坚定地朝着诸葛恪的方向追去。
　　诸葛恪倒显得镇定自若，一点都不为他那弄丢了两个儿子的爹着想。“怕甚，我们是来赴宴的。乔弟，你别只盯着父亲在哪，只要我们能到个人多的地方，准是有认识的人吧。”诸葛恪一脸坦荡无畏道。诸葛乔点点头，却在心里腹诽道:“我们是以父亲之子的身份来赴宴的，不跟着父亲怎么行。大哥也真是，还真以为吴侯是专门请的他啊！”诸葛恪自然不晓得自家乖弟弟心里的吐槽，他一偏头，思索后道:“我们得分开走，这样摸到路的可能也大些。如果再碰见了侍女就跟着她们走。”
　　诸葛乔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死盯着诸葛恪，不必开口，诸葛恪就明白弟弟想说什么——“万一我们都走失了呢？”他狡黠的一笑，冲着诸葛乔眨眨眼。接着向四周一望，只见得庭中棠棣树生的粗壮，枝条繁盛，缀满了簇簇娇花，嫩叶映得点点淡黄愈加柔美。八岁的诸葛恪有些吃力的爬上树，毫不怜惜的胡乱揪了一把淡黄色的小花，三两步便跳下来立在诸葛乔面前。
　　“拿着。”诸葛恪将一把尚还散着沁香的棠棣花塞到诸葛乔手里，“你将这花瓣边走边丢，这样就算我们没摸到路，我还能找到你。”
　　诸葛乔早已习惯了大哥这种跳脱的性子，他好整以暇地等待诸葛恪作出一个解释。
　　“我们肯定不会走散的。”一向痞气十足的诸葛恪道此语时竟有种难得的坚定而柔和。
　　诸葛乔无意识的瞳孔微睁。他静立在树下，尚未加冠的青丝披在双肩，面色如水，浑身犹如一块璞玉，温雅而朴素。
　　他听得大哥郑重道:“因为我们是兄弟。”
　　棠棣，兄弟之花也。
　　从吴侯府出来时，兄弟二人倒不用再担心迷路的问题，因为他俩是老老实实的跟在他们那神色微妙心情复杂的父亲身后，牵着小驴回去的。诸葛乔眉宇间隐有担忧之色，诸葛恪却全然不顾忌甚么，兴高采烈的给弟弟讲述着驴的生活习性云云。
　　诸葛瑾向来不喜同人玩笑，却也不常与人置气，若真有人拿他玩笑，心里或有几分不快，面上也只是一笑而过罢。更何况那人还是他的主公，他的“神交”。孙权那爱玩闹的性子他自是知道的，所以今日这般旁人看来好似羞辱的玩笑，他也只是温润的浅笑而过。
　　真正让他担心的，是恪儿的表现和孙权那句不明就里的话。
　　——在宴席上，诸葛恪出罢风头后，孙权当时就哈哈大笑道:“蓝田生玉，真不虚也！”
　　诸葛恪向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的诸葛乔递了一个嘚瑟的眼神。出风头不重要，能得到弟弟崇拜的目光才是更能让诸葛恪开心的事。可惜他得到的只是诸葛乔的一抹浅笑。诸葛恪登时兴趣索然。
　　后来孙权喝的酩酊大醉，神志不清，他摇摇晃晃的起身说是要跟一众幕僚一醉方休。张昭第一个看不下去，说孙仲谋你意思意思得了，看这都醉成什么样子了。孙权不理他，提着酒壶踉踉跄跄的晃到诸葛瑾面前，诸葛瑾忙起身行礼，孙权说不用，咱俩谁跟谁啊。诸葛瑾笑着说是是是，但还是恭谨的揖了一礼。孙权一边说着子瑜啊你还是那么谨慎，一边笑着将酒杯递到诸葛瑾唇前，诸葛瑾摇头说不胜酒力，孙权也不强求，转而凑到自个儿唇前一饮而尽。
　　诸葛瑾被孙权搂着脖颈，闻得孙权一身酒气不由得拧紧了眉，正想着要劝他赶紧回去歇息，却被孙权抢了话头。“子瑜，子瑜啊。”“瑾在。”孙权醉醺醺的唤着诸葛瑾的字，诸葛瑾只得忍受着满是酒精味的气息吐在自己的脖颈处，答了一句就默默听他把话说完，然而孙权接下来的话却是诸葛瑾万万不曾料得的。
　　“乔儿这孩子啊，像你；恪儿这孩子啊……嘿嘿，像孤……”孙权话音刚落，突然就吐了，慌得诸葛瑾也来不及想孙权话中有何深意，赶忙扶孙权起身为孙权擦拭，又唤人来将孙权扶去歇息。这厢便有侍女忙来清扫狼藉。宴会就这般草草散了，只有孙权从那咋呼着“孤没醉，孤还能喝！”，张昭无奈的摇摇头。
　　诸葛瑾叹了口气，方才孙权那般亲昵的动作让他浑身不自在。他这才认真思考着孙权刚才那句酒后胡话，是该惊讶于仲谋竟然注意到了一直待在角落里的低调的阿乔，还是惊讶于仲谋说恪儿像他？
　　莫要想了，这世间又不是所有事都是有因果的呢，或许是瑾多心了吧。
　　不过诸葛瑾还是忍不住腹诽了一句：“像你？像你就完了！”
　　诸葛恪拈起早已枯萎的棠棣花，那段江南初春的美好回忆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
　　那张写有诸葛乔秀气的字体的信纸被他把玩在手里玩弄了许久都舍不得放下，直到孙登实在看不下去了，便道:“恪哥哥，你要是真想仲慎兄，给他回信一封就是了，一个劲的握着一张信纸不放像什么样子啊！”诸葛恪秀眉高挑，幽幽地叹道:“是啊，说来恪好几年未与仲慎通信了呢……好不容易他肯寄来一封还就这短短一句话……”张休在一旁嗤笑道:“难得你诸葛元逊有这般幽怨的时候，是不是感觉诗性大发，要像江那边已故的魏帝学习学习啊？”
　　要照往日，诸葛恪定要回敬他两句，只是今日的诸葛恪没心情同他斗嘴。他死盯着信上的“柑橘”两字，向孙登问道:“子高，还有没有柑橘？”孙登一脸茫然，说道:“柑橘怎地也得入秋熟吧，恪哥哥不会连这都忘记了吧？不过……登殿里应该还有些父皇赏赐的进贡品……可以先借……”“多谢了，子高！”
　　诸葛恪不晓得自己怎地在乎起这种小事来了，他总觉得是亏欠仲慎什么，总希望能满足他些什么。他不能违背父亲和叔父甚至还有吴王的意思将仲慎留在故乡，不能替仲慎分担身在他乡的苦楚，但是，柑橘，仲慎从小就喜欢吃的柑橘，他是一定能满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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