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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这是一间明亮而奢华的办公室,落地窗正对着中庭的花园,外滩马路的喧嚣被隔在楼宇高墙之外。
厚软的土耳其地毯铺在镶木地板上,室内摆设清一色硬木家具,空气中果真漂浮着一股淡淡的雪茄香。
窗边的高脚几上,青白釉的瓷瓶里插着大朵大朵的绣球花,奶油色的花瓣染着娇嫩的胭脂红。
正值隆冬,这些怒放的绣球花也不知是从哪个温室里剪下来的。
宋绮年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脸上,温热却克制。
侧过头,就见傅承勖正转身走到办公桌后。
宽大的办公桌上堆满了各式文件,傅承勖毫不在意地随手拨开,坐下来翻看着张俊生的申请资料。
“张家的事我也所有耳闻。”傅承勖道,“令尊故世,我也非常遗憾。我虽未有幸认识令尊,却知道是一位人品贵重、深受同行爱戴的前辈。生意场上风云莫测,再老辣熟练的舵手,都不敢说自己能恣意纵横商海。恰逢眼下时局动荡,各家都以自保为首,无暇他顾。你家失救,很是可惜。”
好有气派的一番话!
如大师挥毫泼墨,轻松就将格局打开。
张俊生局促的神色渐缓,苦笑道:“家父一辈子谨慎,也就这次冲着暴利铤而走险,没想一次失手,就将大半辈子积攒的家业赔了进去。”
傅承勖从文件里抬起了头,问:“张先生就没想过申请破产?”
“想过。”张俊生道,“可我不甘心父亲的心血就此打了水漂。况且公司里还有许多老员工,跟着父亲打拼了一辈子。眼下局势动荡,工作不好找,不忍心将他们遣散。况且我也想拼一把。过去二十多年都是托父兄庇佑生活,也不想被人说离了父兄就一事无成。”
傅承勖笑:“张先生重情重义,志向高远,很是难得。只是您拿到了这笔贷款,真的有能力还得起?”
他笑容和煦,眼神也不犀利,可就是给人一股强劲的压迫感。
“您才刚刚从大学毕业,初入社会,此前也没有什么经商的经验。贸然挑起这么一大摊子事,成功率非常低。而用来抵押的地皮,地价并不算高,仓库那些货也实在有些鸡肋。”
张俊生的额头开始渗汗,道:“我家在这行经营数十年,我自幼耳濡目染,各个环节都是熟悉的。而我家销售渠道网庞大,人脉宽广,都是优势。若是能解了燃眉之急,再徐徐图之……”
“商人逐利。”傅承勖道,“我们要的是投资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得到最大的回报,没人有耐心徐徐图之。恕我直言,贷款给张家,风险大,回报慢,不怎么划算。”
“高风险,才有高回报……”
“张老先生当初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一败涂地。”
父亲一世英名,缺因投资失败导致晚节不保,这是张俊生心中最痛之处。
傅承勖这话无疑戳了他的心窝子,让他脸颊上了色,一时说不出话来。
宋绮年见状,不得不开口相助:
“傅先生,张先生并不是他的父亲。我想他绝对吸取了他父亲的教训,不会重蹈覆辙。我们也还有担保人……”
傅承勖朝宋绮年彬彬有礼地微笑,目光带着打量,却不让人抵触。
“担保人的信用度也并不高。”傅承勖修长的手指点着申请资料的封皮,“恕我直言,我觉得张先生想贷款,同重振家业并没多大关系,不过是想维持一点家门往日的荣光罢了。这想法既幼稚又不现实,贷款也不过是饮鸩止渴。该败落的终将败落,该承担的责任也总要承担起来。”
宋绮年没想这男人说要直言,还真的把话说得那么直白,一点社交客套都不留。
可见到底是一名老辣的金融家,纵使姿态再彬彬有礼,心肠还是华尔街式的冷硬和嗜血。
“可是,”宋绮年还是想替张俊生挽回一点面子,“张先生写了一份详细的策划书,您不妨仔细看完了再说。”
“纸上谈兵,书生意气。毫无实战经验的人写出来的东西,一贯幻想大过实际。”
宋绮年有点生气了:“您看都没有看,怎么就知道是纸上谈兵?莫非傅先生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如果策划书写得很有说服力,你们之前为什么又会被别的银行接连拒绝呢?”
傅承勖一针见血,刺得宋绮年嘴角好一阵抽。
“可是……”
“绮年,不用说了!”张俊生僵硬地站了起来,“耽搁傅先生的时间了。我们这就告辞。”
宋绮年急忙想住拉他,却忘了手袋还挂在手腕上。
咣当一声,手袋碰翻了茶杯,热茶泼满了茶几。
“对不起!”
今日倒霉得真是有点邪门,几乎诸事都不顺。宋绮年极少像今日这么失态,又尴尬又无奈。
手臂忽而被握住,一股强大而柔和的力量拉着她后退了两步。
“宋小姐没被烫着吧?”
傅承勖打了个响指,让秘书上前收拾残局,随即又将一方帕子递了过来。
张俊生也匆匆折返回来,将傅承勖一把挤开,掏出帕子塞进宋绮年的手里。
“我没事。”宋绮年抹着毛呢裙上的水渍,“真抱歉,傅先生,弄脏了您的地毯。”
“什么都没有女士的安全最重要。”傅承勖将手帕揣了回去,继而朝张俊生一笑。
“张先生还真是年轻气盛,受不得激。谈生意嘛,自然有抬价的,也有砍价的。你来我往,尔虞我诈,心计手腕双重较量。我们这才交手了一两个回合,都还没斗出个滋味来,您就鸣金收兵,倒是把我给晾着了。”
他这一番说笑,语气轻松,带着点前辈对晚辈的调侃,几乎算是把台阶送到了张俊生脚边。
张俊生一张俊脸红得发紫,又有宋绮年在一旁用力使眼色,咬着牙顺着台阶走了下来。
“让傅先生见笑了。实在是之前频频碰壁,有些失了耐心,并不想对您失礼。况且,我家的底牌已全部亮了出来,都列在了文件里。您要是觉得可以考虑,不妨直说就是。”
张俊生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傅承勖也不再拿乔。
“这样吧,你的这份申请,我先收下了。回头我会让经理出一个评估报告,然后再开会讨论。我虽是富华华东区的主席,可富华并不是我的一言堂。希望张先生能理解。”
张俊生自然无话可说,强笑着道了谢。
现场的气氛转了几个弯,再度缓和了下来。
傅承勖朝宋绮年望去,感慨道:“张先生能有这么一位红颜知己,很是幸运。”
张俊生也老老实实地点头:“绮年她确实给了我太多帮助,是我们张家的大恩人。”
“我不过是尽朋友之义罢了。”宋绮年被两位男士轮流吹捧,有些不好意思。
傅承勖再一次打量宋绮年,忍不住道:“请原谅我的唐突。从刚才见面,就觉得宋小姐眼熟。可应该是第一次见您。”
他语气诚恳,并无撩拨之意。但张俊生的眉毛还是皱了一下。
宋绮年倒是大方地笑了,说:“傅先生估计是在《申报》上看到过我的相片?”
傅承勖恍然:“好像还真的是。”
说着,在报纸筐里翻找,竟然很快找出了那份《申报》。
主编显然很偏爱宋绮年,她的照片足有巴掌大。
女郎穿着一件春季款的西式女装,半侧坐在一个高脚凳上,侧头望着镜头。
那身服装平平无奇,但是宋绮年的五官明朗大方,又因为是被抓拍,眼神迷茫,姿态自然,像足了西方时尚杂志上的洋女模特。
张俊生看到报纸,眉头皱得更紧了。
“宋小姐本人比照片上的还要秀丽得多。”傅承勖笑道,“这上面写您是一位服装设计师?”
“是记者弄混了。”宋绮年道,“设计那身衣服的,是锦凤时装的李高志先生。我在李先生手下做助理,平日里也做设计,还没到自立门户的时候。”
傅承勖的目光地从宋绮年身上扫过,道:“纵使现在没到,我看也不远了。”
宋绮年今日穿的就是自己做的一套西装。
上装是一件浅驼色斜翻领毛线衣,下装则是一条及膝的米色百褶裙,还有一件貂毛领的直身呢绒大衣,正搭在沙发扶手上。
这身衣裙素雅工整,只有翻领斜着开口,两片领子交叠,被一枚珠花别针固定在左侧胸前。不规则的曲线打破了全身的工整对称,又显得女子脖子修长,很是别致。
张俊生用力咳了一声:“绮年,时间不早,我们就不打搅傅先生用午饭了。”
傅承勖垂着双目,浅笑道:“那便不继续留两位了。”
宋绮年朝傅承勖欠身一笑,随张俊生而去。
傅承勖目送女郎窈窕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外,目光继而落在了脚边的一张名片上。
那应当是刚才的混乱中,从宋绮年的手袋里落出来的。
名片一面印着“宋绮年”三个黑色印刷体,下面是的锦凤时装店的地址和电话号码。而卡片的另一面,只有一行漂亮的鎏金花体字。
“La Belle ?poque。”傅承勖念道,“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一个穿着黑灰色中式衣衫的男子不何时出现在了房间里。又或许他一直都在,只是同背景融为一体,没人发觉他的存在。
男子低声道:“九爷,这好像不是英文。”
傅承勖轻柔地笑着,手指翻转着名片,烫金的店名划出金色的弧线。
“是法文,‘美好年代’的意思。要是翻译得更文雅一点,大概就是……‘绮年’吧。”(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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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注:美好年代/美好时代(La Belle ?poque),指欧洲从19世纪末至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一段时期。这个时期被欧洲上流阶级认为是一个“黄金时代”,局势相对和平,科技飞速发展,文化、艺术及生活方式等都在这个时期发展日臻成熟。本文里时尚界流行的,并且非常被女主推崇的新艺术风格(Art Nouveau)就是在这个时期成为装饰艺术的主流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