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太微

　　入苑坊位于大明宫东南边，兴庆宫北边。

　　唐初，从玄武门开始，就注定了后继者必将踏着至亲骨肉的斑斑血迹，登上这至高之位。

　　唐玄宗时，诏令诸王例不出阁，在京居住，于入苑坊先置十王宅，后扩建为十六王宅。

　　所谓出阁，沿于冠礼，简而言之，就是皇室子弟的成年仪式。

　　诸王不出阁，就始终不算成年，不许结交外臣，也不能参与政事，此举防住了诸王作乱，却为宦官干政，废立皇帝，埋下了祸根。

　　到了大燕立国，诸王成年后，除非极得皇帝喜爱，特许在京居住，否则都会前往封地就藩，无诏不得入京，京中的王府，大多数如定远侯府这般，主人常年累月不在京城，也就藩王家眷部属偶尔入京时，有个落脚处，昔日的十六王宅，早就不复往日盛景。

　　五月二十一，晴空万里，阳光明媚。

　　上午，左右羽林军，左右千牛卫，封锁了丹凤门通往入苑坊的道路，净水泼街，巡查不良，为皇帝出巡做准备。

　　午后，皇帝携了太子，以及亲近诸臣，前往入苑坊，巡视楚王赵王府。

　　“陛下，这就是楚王府。”将作大匠蒋云图，奉上命督造两位皇子的王府，此时他在前引路，皇帝和太子居中，其他人扈卫左右。

　　众人闻言，纷纷抬头，四下眺望，又不由自主地点头。

　　皇帝共有三子，太子固然备受皇帝宠爱，二皇子和三皇子也并非不受皇帝待见的小可怜，眼前的楚王府，占地颇广，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飞檐翘角，逶迤连绵，显而易见，将作监修建王府很用心。

　　皇帝左右观望，凝视了片刻，一时间也挑不出哪里不妥。

　　王府修建，自有其规制。

　　楚王府和赵王府，都是旧王府改建，规制不消说，皆有旧例，又摆在明面上，旁人一看即知，无人敢轻易违例，皇帝今日前来，要看的也不是外在规制，而是内中情形。

　　大臣们真想糊弄人，手段多得是，外表光鲜亮丽，内部一塌糊涂，这种事，也不是没有前例。

　　皇帝在意，糊弄的人就少一些，皇帝不在意，就会有千奇百怪的事情冒出来。

　　再说……他瞟了身旁的太子一眼。

　　太子今日身着一袭藕白色暗纹锦衣，头戴玉冠，手执一柄青竹扇，眉目含笑，彬彬有礼，一派清新雅致、风流倜傥之做派。

　　无论谁见到他，都会眼前一亮，忍不住赞一句，“白玉谁家郎！”。

　　皇帝看着他，满心喜爱，随即想到有些事，又颇为头疼。

　　时日如飞，太子却淘气依旧。

　　太子对三皇子和两位公主都很疼爱，偏偏对二皇子至今不假辞色，每次碰面，都摆足了储君的架势。

　　太子想给二皇子找麻烦，都不用他自己动手，只要他一个眼神示意下去，自有想讨太子欢心的人，帮他办事。

　　皇帝怕太子捣乱，但是太子未捣乱之前，又不能事先提醒，免得太子觉得他偏心，就算原先无意捣乱，被他这么一提，也要生出这份心了。

　　他心绪纷乱，停留在太子身上的目光，就长了一些。

　　太子仿佛意识到了皇帝的注视，转过头来，对着皇帝，粲然而笑，口称“阿耶！”。

　　太子的好心情，溢于言表，皇帝看着他，也笑了起来，就算太子真的做了什么，他也不愿责怪，更何况，若有哪里不妥，肯定是底下人办事不用心，怪不到太子头上。

　　他伸出手，握住太子的手腕，牵着他往里走，嘴里说道：“外面尚可，不知里面如何？”

　　有人注意到皇帝的动作，眼神有些闪烁，神情若有所思，不过无人多说什么，只是拥着他们父子俩入内。

　　进了王府大门，就是影壁，影壁有三堵，中间稍高，雕有二龙戏珠图，左右各雕有一龙戏水图。

　　这块影壁并非新建，而是王府旧物，此次只是做了翻新。

　　“阿耶，快看，这里还有一条小龙。”太子盯着影壁看了一会儿，突然指着一处，对皇帝说道。

　　皇帝凑过去，随意扫了一眼，没看到，又定下心，多看了两眼，才发现这条小龙隐藏在云海中，前面就露出了一个角，后面就剩一个尾巴尖。

　　太子能认出来，殊为不易。

　　“果真是小龙。”皇帝颔首同意。

　　“哪里有小龙？”

　　“臣以前来看过，没听说还有小龙？”

　　“是这里吧，好像真有小龙！”

　　“殿下明察秋毫，甚是了得，臣等老眼昏花，才看不真切。”

　　其他大臣，纷纷过来凑趣，很快赞声一片。

　　众人站在影壁前，欣赏了一会儿，才绕过影壁，继续入内。

　　楚王府共分三路，中路按照亲王府规制建造，左右二路可随意布置。

　　影壁后面就是正殿。

　　正殿有七间，后殿有五间，这是整个王府最重要的建筑。

　　皇帝一路走，一路看，随手指出了几点小毛病。

　　蒋云图在旁恭声领命。

　　皇帝走完了这一圈，才发现他错怪太子了。

　　太子固然有时候要淘气，对待正事还是有谱的，楚王府虽然谈不上事事妥当，但是也没啥大问题，他就琢磨着，该怎么补偿太子。

　　皇帝这次出巡，先巡楚王府，再巡赵王府，最后，又摆驾兴庆宫。

　　上次皇帝来兴庆宫，去了南薰殿，又让太子陪同他逛了下花园，这一次，皇帝要巡视的地方是兴庆宫的正殿。

　　兴庆宫的正殿是兴庆殿，前面是大同殿，后面是交泰殿。

　　唐玄宗时，这三座大殿是大唐帝国的政治中枢，不过大燕的政治中枢在大明宫，兴庆宫是皇帝闲暇时游玩之地。

　　如今太子把东宫修缮得没法住人了，皇帝想到这里，看了眼太子，又看了眼蒋云图，东宫没法住人，就是他俩干的好事，就算他是皇帝，也没办法短时间内变出这么多金砖来，东宫几年之内，肯定修不好，太子和太子妃的大婚之地，只能安置在兴庆宫。

　　不过兴庆宫如何修缮，由他做主，免得太子又搞出坑人的事。

　　皇帝进了兴庆殿，逛了一圈，把事情一一吩咐下去。

　　“蒋爱卿，这是太子大婚居所，容不得一丝不妥，卿可明白？”皇帝怕他不知轻重，办不好差事，直言道。

　　“臣明白。”蒋云图应道。

　　随侍的众臣，听闻此话，也明白过来了。

　　东宫的第一重殿是明德殿，而兴庆宫的第一重殿则是兴庆殿，这不但是太子大婚之地，恐怕还是太子以后接见外臣处理政事的地方，可谓重中之重。

　　皇帝除了地上的金砖不让动，其他能换的东西，全都换了一遍。大同殿和交泰殿，同样要大修。

　　太子心算了一下，发现这三座大殿修缮下来，不是一笔小数目，顿时有些眼热。

　　“阿耶，这事阿耶交给儿监管吧，儿必会用心管事，不让阿耶失望。”他主动请缨。

　　这么一大笔钱，就算他过一下手，也能揩到油，这种好事，他当然不能往外推。

　　“太子，上次朕让你定东宫的金砖，你定了吗？”皇帝不置可否，反而问起一事。

　　“儿早就定好了，阿耶不信就问蒋卿。”皇帝问得突然，太子却毫不慌张，从容回应。

　　“回陛下，确有此事。”蒋云图替太子作证。

　　太子定是定了，但是太子要求这批金砖尽量慢些制，毕竟慢工才能出细活嘛，这是太子的原话，这种小事，蒋云图懒得多嘴。

　　皇帝不知道还有这些事，而且因为他先前错怪了太子，有心补偿，最后还是同意了让太子来监管此事，毕竟这是太子的住处，硬是不让他插手，也说不过去。

　　知道的人知道太子在修缮之事上有坑人的前科，皇帝是在防着他捣乱，不知道的，恐怕以为他对太子又有什么不满了。

　　少顷，他想到一事，又道：“你还要念书，没法日日盯着，朕再找个人协助你吧！”

　　“阿耶，不用了，儿有时间。”太子断然拒绝。他又不傻，皇帝遣人过来，他做事难免束手束脚，上下其手的难度就变高了。

　　“好生念书。”皇帝板着脸说道。

　　“不知阿耶以为哪位令公比较合适？”太子有心继续推托，不过看到皇帝的脸色，还是决定缓缓再说，开始打探皇帝中意的人选。

　　“原兖州刺史周启年，如今正赋闲在京，朕想着，兴庆宫修缮之事，由你来统管，周卿在旁辅助，太子以为如何？”皇帝见他低头，才舒缓了神情，随口道出一个名字。

　　“这……”太子拒绝的话，瞬间被卡在了喉咙口。

　　这个人选，他没法拒绝，也不能随意架空，皇帝这是给他出了个难题。

　　皇帝说是说让他统管，周启年辅助，实际上真正做事的人是周启年，他想绕过做事的人，做点什么，不是易事。

　　太子思虑半晌，还是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拒绝，最后只能赔笑着说道：“那敢情好，还是阿耶考虑周到。”

　　“嗯，朕明日就让他来见你。”皇帝含笑点头，笑容有些意味深长。

　　太子心里打着什么主意，他当然知道，周启年嘛，皇帝有心用他，就是不知道他和太子过起招来，能撑几个回合？

　　毕竟现在的太子，委实有些淘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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