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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一九七二年初，哈利因公事前往慕尼黑。负责接待他们的德国人带着他们去皇家啤酒屋吃地道的德国菜。身材丰满的女服务生身着巴伐利亚传统紧身裙，一只手上能拿四只大号啤酒杯，着实令人敬佩。
哈利毫不愧疚地夸赞着这里的菜肴，在险些被第七种咸香肠剥夺味觉后，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他对那个人的抱怨——
“你是怎么长这么大的？就靠着煮土豆和咸香肠？这真的不算是慢性谋杀吗？”
哈利记得，拥有淡金色头发的德拉科眯起眼睛，率先露出一个招牌般的讥讽的笑。他后来才知道，德拉科从小到大对德国饭的抱怨简直能填平英吉利海峡；但他绝不会容许一个英国人在自己面前说它们不好吃。
“波特，你知道为什么你总是这么蠢吗？”德拉科慢条斯理地吃完了最后一块他吐槽过一万次的咸香肠，“因为你那颗大脑袋里塞满了愚蠢的‘小’不列颠炸鱼薯条。”
往日的情怀啊，朋友
啤酒屋里放着霍普金的歌，年过五旬的哈利忍不住咧嘴笑了。当时能把他气得跳脚的话如今想起来只是让人发笑，但笑着笑着变成了苦笑。当年在霍格沃茨中学，德拉科·马尔福和哈利·波特两人棋逢对手，能从米勒娃·麦格女士养的花斑猫脑袋上有几道花纹吵到哈利姓氏的发音，再到今天哪支球队能多用球场二十分钟。年轻真好，他们认为自己将永远那么年轻。
“不错的香肠，是不是？”对面的德国人意犹未尽，“待会要上甜点了。”已丧失味觉的哈利没有对此抱任何希望。当年那个搜肠刮肚痛批德国香肠的哈利早就学会了表里不一，如果能早三十年学会这个本领，没准他和德拉科真能打着打着成为朋友，可以一起讨论班上哪个女生好看的那种朋友。
但他们没有。德拉科没有和哈利说过他觉得哪个女孩好看，他带给哈利的只有“她们都长得一样难看”的阴阳怪气的抱怨，还有那个在球场上莫名的吻。
几日的会议结束后，哈利乘火车前往纽伦堡——德拉科的老家，一切故事开始与结束的地方。三十九年前，十二岁的德拉科·马尔福离开故乡纽伦堡，随外交官父亲前往英国赴任。
那是个春日。蒲公英还没开花的时候，霍格沃茨中学突然多了个总爱把头发梳得整齐锃亮的德国小子。女生们觉得他怪好看的，想凑上去和他打个招呼。他看到后只是很冷淡地点点头，用带着明显德语口音的生硬英语向她们问候“早上好”。女生们嬉笑着小跑离开，他的神色懒洋洋的。在察觉到哈利他们的目光后，他转过脑袋，隔着半个礼堂冲他扬起了眉毛。
哈利怀疑，这和后来那个能不吐脏字问候他祖宗八代的马尔福压根不是一个人。
“头上一共没几根毛。我敢打赌，他不到三十就得秃顶。”罗恩酸溜溜地瞅了一眼一头金发的的德拉科。哈利知道罗恩也想让女生们结伴来和他打招呼，然后自吹自擂一番；哈利承认，他也想。
现如今，罗恩·韦斯莱先生的脑袋上顶着一张全盛时期的罗马帝国地图。波特先生呢，他每天早起梳头都暗自催眠自己压根没长眼睛。
火车晚点了，等哈利到达目的地，时间已近黄昏。他在路边的花店买了一束花，微笑着拒绝了店主递回来的一堆硬币，觉得自己的脸都快僵了。他带着那束白色的花坐上电车，想起了自己上次踏上这里的电车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是战争结束后的一九四七年，审判在这里进行，他们在这里分离。
“你知道吗？我应该恨你们所有人。我的父亲只是履行了他的职责，他至死都在为他热爱的祖国服务。可你——你们却要把他送上绞刑架。”他语气平静，疲惫的灰眼睛中充满讥讽。
哈利沉默着，他原本有很多问题、很多话。但那时哈利只是安静地看着他，像一名审判官不动声色地俯视嫌犯，说不清是悲悯还是无情。在过去的几个月里，那是哈利的工作。
“我恨你。”德拉科轻声说，瘦削的脸颊颤抖着。
“叮叮”的声响。电车转弯，继续行驶在石子路面铺设的铁轨上。德国人重建得不错，哈利几乎看不出来它们和原先的那些有什么区别，仿佛那几年的战争只是一段外来插入的回忆。哈利希望事情如此。他下了车，步行至墓地，将那束花放在了一块墓碑前——
德拉科·马尔福
1920-1947
哈利希望这一切都是假的。他希望没有这块墓碑，他希望德拉科能站在自己眼前，继续他口是心非的冷嘲热讽。
“嘿，我来看你了。天气挺冷的，是不是？”
——所以你就把自己裹成了一个球？果然是年纪大了？
“我确实不年轻了，但也不是全无收获。”
——你是指你的高血糖和已经凸出来一块的肚子？
“我养女莉莉上个月和她男友订婚了。我真的为此感到很高兴。”
……哈利想象不出德拉科的反应了。毕竟，他们同窗的五年中，从没有涉及到“孩子结婚”这种俗得要命的中年人话题。德拉科在哈利面前肆意点评姑娘们的长相，堪比白雪公主的恶毒后妈；等到她们面前又扮成彬彬有礼的绅士，一开始把哈利看得一愣一愣的。他把和他跳舞的无知少女们迷得神魂颠倒，还会朝哈利炫耀般地眨眼，把哈利气得牙痒。有人主动选择单身，有人没得选只能单身，大家各凭本事。
“喂，疤头！你要不要来和我跳舞啊？”德拉科在毕业舞会上坏笑着冲他说。在经过了五年磨砺后，哈利早就不会被他气得动不动就跳脚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露出一个和煦的微笑：
“好啊，你敢跳女步我就敢和你一起。”
德拉科盯着他的脸看了三秒，哈利都快以为他在暗恋他并不存在的姐妹了。
“不行，”他慢吞吞地说，“我可不想被人笑话一辈子。”
哈利觉得他脑子出问题了，他居然觉得马尔福在害羞。啊哈，这还是那个敢上课把课本撕了折纸飞机砸他脑袋的德拉科·马尔福吗？
身为霍格沃茨的球队明星，哈利在这天晚上几乎和霍格沃茨所有的姑娘都跳了舞，还喝了不少酒。等他离开礼堂时，外面的天早就黑了。哈利因为毕业这件事欢呼雀跃，但走出喧嚣明亮的礼堂后，他陷入了在黑暗中积攒多时的烦躁。哈利甩了甩已经脱离发胶控制的头发，下意识地朝他最熟悉的地方走去。
在微弱的灯光下，他看到那里有一个人影。
“波特先生？”
哈利被从沉思中唤醒。他抬起头，发现来者是一名保养得很好的中年女士。“您好。”他礼貌地问候道，“您是——？”
“我是德拉科的朋友。”潘西脸上的表情悲伤又怜悯，“真没想到能在这里看到您。”她冷淡地说。哈利并没有觉得被冒犯。他想起了潘西是谁——二十六年前，她的父亲被判处死刑。
“我顺路来看看他。”哈利轻声说，“我很遗憾，他那么年轻就死了。”他看着墓碑——
德拉科·马尔福
1920-1947
他的生命戛然而止，他再也不能回答哈利的任何问题了。太年轻了。
潘西扯了扯唇角，微微显露出点不屑：“抱歉的话谁都会说。”
哈利盯着她精心描绘的妆容：“是啊，抱歉的话谁都会说。”
也许是想到哈利曾经是干什么的，潘西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
“我当时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小声说。
“是啊，我知道您当时不知道。”哈利并不感到意外。
两人又沉默地在墓前伫立了一会。傍晚的风吹过，远处传来几声凄凉的乌鸦叫。
“您真的以为，这一切都结束了吗？”潘西微微讽刺道，不等哈利回答，径直走了。
——一切都结束了吗？
“一切都结束了。”一九三八年的盛夏，坐在足球场草皮上的德拉科对身旁的哈利说，“我父亲打算让我去参军，你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吗？”
“你说什么？”哈利有点迷糊地问。德拉科顿了顿，哈利原本以为他要发火。
“我下个月就要回去了。”他几乎是悲伤地说，哈利都快认不出来这个马尔福了。怎么，毕业是拥有某种能让人变得多愁善感的魔法吗？
“那么，恭喜？你不是说你在家乡有很多女朋友吗？”哈利想也没想地说，“和女孩跳舞多棒啊。”他显得有点意犹未尽。
德拉科脸上的表情活像被迫吞下一整只癞蛤蟆。“所以，你喜欢她们其中的一个咯？”他恢复了平时那种慢吞吞的、阴阳怪气的腔调，让哈利听着觉得舒服多了。
哈利不在乎地嘀咕着：“也许吧。”他将手垫在脑后，躺在草皮上望向深邃的星空。“嘿，马尔福，那是你吗？”他随手朝天空一指。
德拉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现在指的是我的姨妈，波特。”
“……哦。”哈利蜷缩起手指，又换了个方向，“那现在呢？”
德拉科没好气地抬头瞥了一眼。“那是我姑婆。”
哈利笑，似乎对这个游戏上了瘾。他知道德拉科家奇怪的命名传统。“这个呢？”
“什么也不是！”德拉科把哈利的手拨到一边瞪着他，哈利奇怪地看着他，完全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发那么大脾气。德拉科的脸离得那么近，哈利都能感受到他呼出的热气。他的大脑在最后一刻终于转过弯来了。
“哦，对。你马上就要走了。”哈利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让德拉科露出类似于牙痛的表情。他咬牙切齿地瞪着哈利，哈利只是困惑地看着他。
德拉科拿德语说了句什么，眼中流露出脆弱的悲伤。哈利迟钝地感受到他的情绪，更加不知所措。在这时，德拉科吻住了迷茫的哈利，哈利的眼睛睁大。
那是个比月光还要轻的吻。
等到哈利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时，德拉科已经离开了。哈利晕晕乎乎地躺在草地上望着忽明忽暗的繁星，却不知道究竟那一颗才是德拉科。
第二天两人再碰面时，德拉科表现得再正常不过，让哈利禁不住怀疑起那只是个离奇的梦。在梦里，德拉科用注视情人的目光看着他，他的灰色眼睛几乎要被悲伤给淹没了。但这怎么可能呢？哈利完全无法想象德拉科一蹶不振的样子。那压根不可能。
德拉科在离开时向所有人道了别，同哈利握了握手，还假惺惺地邀请哈利有时间去他的家乡做客。哈利学着他假惺惺地同意了，似乎看到德拉科的眼睛亮了亮。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让哈利不那么确定昨晚的那个梦了。
也许他应该去纽伦堡看看，哈利想，也许他应该问问他那到底是不是一个梦。他在心里罕见地对马尔福产生了那么一点点愧疚，但这点愧疚很快就被繁重的日常事务给挤没了。他在暑假时抽空给德拉科写了封信，为自己的爽约道了歉。哈利不记得他有没有收到回信了。只是谁也没想到，两人的下一次见面正是在德拉科的家乡纽伦堡。
“波特先生，您的信。”酒店的服务人员在最后一日叫住他，“是一位女士让我们转交给您的。”
哈利疑惑地接过信封撕开，从里面拿出一张有些年头的泛黄的信纸。他将信纸展开，第一眼认出这是德拉科的字，即使已经过去很多年。德拉科写着很漂亮的花体字，曾经嘲笑过一万次哈利的字迹，说它们简直是河里的牡蛎爬上了岸。作为回报，哈利说他的德国口音简直像他们的猪肘子一样硬邦邦。
嘿，他有多少年没想起过这些傻事了？哈利无奈地摇了摇头，在看到信的内容后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
“等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死了，”德拉科在信中写道，“因为我绝不允许自己在活着时对你说这些话。”
他曾经要对他说什么？哈利毫无头绪。他想起两人的最后一面，德拉科漏夜前来，敲响了哈利暂居公寓的门。在那一晚，德拉科说出了哈利这辈子听到的最可怕的话。
“我可以求你吗？”德拉科低声请求道，哈利似乎看到一把无形的重锤不断落在他曾经挺直的脊背上，一下、一下、又一下，他在这寂静的深夜中几乎都能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昔日骄傲的少年终于低下了脑袋，那曾是他不能容忍的。
“求求你。我的父亲——”德拉科绝望地闭上眼睛，他凹陷的脸颊如此苍白，让哈利以为他下一秒就要晕倒了。但他没有。
“你知道，我不能。”哈利惊讶于自己还能拥有如此平稳的声音，“你……我不能。”他重复道。
德拉科睁开眼睛，哈利能看到里面重新拼凑起的狼狈的骄傲。
“你知道吗？我应该恨你们所有人。我的父亲只是履行了他的职责，他至死都在为他热爱的祖国服务。可你——你们却要把他送上绞刑架。”
哈利沉默着，这样的沉默最近愈发频繁地降临，为罪行、为不知情、为成千上万无辜死去的人们。
“我恨你。”德拉科轻声说。在走廊昏暗的灯光下，哈利能看到他脸上淡淡的伤疤与挂在他淡金色睫毛上的细小水珠。他的心在跟着那水珠一同疯狂颤抖。
“你是无罪的。”哈利说，感到一丝轻松。就他所知，德拉科从军官学校毕业后被分配到了国防军陆军。他九死一生，总算是活了下来。战争结束后德拉科被关了几个月，很快就被放出来了。
德拉科讥讽地笑，哈利发现自己居然有点怀念他这样的表情。德拉科注视着他，伸手疲惫地抹了把脸。
“没有人是无罪的。”他简短地说。
那是德拉科对哈利说的最后一句话。三个月后，他用一把手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时年二十七岁。在那个年代，死亡并没有什么稀奇的。二十五年后，哈利收到了他的遗书——
“等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死了，”德拉科在信中写道，“因为我绝不允许自己在活着时对你说这些话。”
“我恨你，恨你做的一切。是你把我的家给毁了，是你把我给毁了。我恨你做的一切和你没做的一切。我恨我在那年春天走进礼堂第一眼看到的人是你，我恨你一直盯着我看，我恨你的脑子塞满了愚不可及的炸鱼薯条，我恨你永远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恨你。我爱你。”
哈利终于明白，那不是梦。
“我愿意再爱你一百年，即使我即将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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