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落

　　一衣手里拿着小小的提包，里面放着十六年来一衣的全部记忆。女人的手空着。对于过去的十六年，她只想全部丢掉。看得出，现在她心情很好。画了不显眼的淡妆，心里乐得发狂却用淡定掩盖着。
　　一衣看了她一眼，心里不禁冷笑。女人其实很聪明。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其实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纵然心里得意，也不好流出市井小女人的气息。因为那样的女人，着实配不上那个男人。
　　一衣谈不上像女人一般激动，但也轻松。她心里清楚，从今天开始，未来的日子会好过很多很多。那些曾让自己吃过苦的人，曾经欺压过自己的人，那一笔笔的帐，都可以算清了。她淡淡地笑了笑，也作出一副淡定的样子，跟着女人安静地站着。
　　一辆奥迪A8安静地开了过来，缓缓地，不招摇。只是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车，不得不招摇。邻居的眼睛都直直地盯着这车，仿佛要把这或许这辈子都没机会坐上的车的每一个零件都收在心里。女人心中的得意又翻了好几翻，一衣甚至感觉到她在颤抖，但她的脸色却一点不变。原来平常泼妇般得女人也有这样好的定力，是谁说三岁定终生。普普通通的事情，只要涉及到钱，没有人不会原形毕露。一衣心里想。女人平时的泼辣和霸气竟然都被压得不见踪影，被一种奇怪而静谧的安详代替。这样的表情，竟然真的能出现在女人身上。
　　奥迪A8停得很缓慢，却刚好到位。下来的是一个西装革履的老男人，看得出上了年纪，皮肤发皱背也有些直不起来，但很有气质。他微微一点头：“夫人，小姐。”女人也微微一点头，礼貌但不失尊贵。“好久不见，容管家。”“是啊，好久不见了。夫人请上车，老爷在家等着给您接风洗尘呢。”说着，管家接过一衣手里的小提包，打开车门。女人一阵尴尬，狠瞪了一衣一眼。确实，那个小提包，不配进这样的车。可是一衣不管，完全无视女人的眼光。
　　有很多东西都比尊严更重要，你一直这样告诉我的。
　　女人上车后，一衣回头看了一眼管家。
　　“小姐。请快上车吧。”老管家笑了笑，做了请的姿势。一衣脸红了红，坐进了车里。再看女人，一副很不满意一衣的表现的样子。一衣转过头，看着窗外。
　　邻居们都看着。什么样的表情都有，有趣得紧。与其看女人那做作的脸，倒不如看看这些平时对自己冷言冷语的邻居嫉妒地扭曲着的脸，心里很舒坦。
　　不管怎样，还是庆幸自己活到了现在，至少可以看着这些人这些愤妒痛苦的样子。这些，这些脸，一衣通通都记在心里。那些不曾给过自己好脸色看的人，一定一定，都要记得清清楚楚。很多时候你以为不经意的一个举动，会被人记一辈子。因为那些尖锐的棱角，划破的，是人心，击碎的，是希望。
　　车子开进了Y市最大的别墅区，在最中心的位置停了下来。管家最先下车，为一衣和女人打开了车后门。女人点了点头，算是表达谢意，然后下了车。
　　一衣在下车的时候又看了管家一眼。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老男人很吸引一衣的目光。或许是从来没见过看起来这样成熟稳重的男人，又或许是对管家这个职业的好奇，一衣把目光停留在管家身上，一时竟无法离开。
　　管家咳嗽了一声，算是打破了一衣的注视。领着女人和一衣，进了别墅区最大的别墅，名为，想念。
　　房子的门口，站着一个男人。四十来岁的样子，很精神，浑身散发着一种贵气和不可言喻的威严。一衣看着这个男人，忽地懂了女人的反常，也忽地了解到自己盯着管家看有多么幼稚。
　　这个男人，有着管家没有的盛气凌人，但管家有的成熟稳重，他也一点没落下。女人向前拥抱了他一下，转过头来，对一衣说，叫爸爸。还没出门的时候，女人嘱咐过的，去了那，见了那个男人，一定要讨喜一点，乖巧一点，以后的日子才会更好过一点。一衣那时没有回答，她心里暗想，还用你说。
　　可是站在这个男人面前，一衣的心里却有着震撼，有着悲痛，有着怨恨。这是跟我血液里流淌着同样血液的男人，是出生以来都不曾见过的男人，现在，竟然要求我撒娇着幸福地叫爸么？
　　男人上前也抱了抱一衣，一衣回给他一个灿烂而幸福的笑容。“爸爸。”嘴上叫着，心里却在想：你可知道，你身边的女人，用十六年来教我怎样恨你呢。
　　当有一天你要撒一个弥天大谎得时候，千万不要紧张和害怕。为了自己的利益说谎，是人本能。不需要别人教，自然而然就会去做的本能。

　　一衣在管家的带领下到了自己的房间。是比原来的整个住处还大的房间，不出意料地布满粉红色和蕾丝。一衣点头谢过管家，管家就退出去了。一衣没有环顾四周，没有左看右看，只是打开小提包，找出一叠印着多啦Ａ梦的信纸，和一支有着多啦Ａ梦大头的笔，坐在梳妆台前，开始写信。

　　弈：
　　尽管很早很早就知道，我有一个这样有身份有背景的父亲，却从来不曾奢望他会带给我怎样美好的生活。我从来不期待，不期待我会像一个正常的女孩一样，有着一个疼爱自己的爸爸，唤着我宝贝，在我累的时候背我回家。是真的，从来都没有期待过。
　　今天，我见到他了。不得不承认，我曾无数次幻想他的样子。或许有啤酒肚，或许是个秃顶，或许...可我真的，没有想过，他会是这样俊美的一个男人。
　　我很难想到其他的词来形容他，尽管这个词并不适合一个四十岁的男人。他看起来这么和善，这么高贵，很难想象，当初女人是怎么搭上他的。
　　我不知道他对女人的感情是什么，是爱，是责任，还是应诺，可是，我知道，女人恨他，恨他跟她生下我拖累了她十六年，恨他十六年从来不曾出现过，在她孤单，绝望，无助的时候不曾伸出援手帮助过她。可我还知道，女人这么渴望回到他身边。
　　你不知道，她今天有多高兴，高兴得要疯了，她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她的苦日子到头了，她再不是那个贫苦单亲妈妈了，她是夫人，她的丈夫是Ｙ市最有钱有势的人。
　　可是，弈，我远没有她这么高兴。尽管我再不用看着每一个人的脸色过活，尽管我再不用看到女人愤恨地看着我的眼神，尽管我再听不到女人恶狠狠地骂我王八蛋，但我的家，完完全全变成了戏台。每一次假笑，每一句讨巧的话，都像是在我的身上生生扯下一块血肉模糊的一小部分，并且永无止境。我忽然想起从前听过的一件事。无良的猎人为了无止境地索取，在捉到熊以后在它的身体上开一个口子，每天抽取它的胆汁，但就是不让它死去。就像这样。
　　我每天回家，都要看着女人假惺惺地对我问寒问暖，都要装成可爱幸福的小姐，去讨好那个被称作父亲的男人。或许，我会开始学习礼仪，学着像一个上流社会的人生活，去过着另一种让我身心疲惫的生活。可是我相信，这样的日子，会比以前，过得快很多。
　　弈，我知道，你会带我离开的，会带我去过平静幸福的生活。我等你。
　　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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