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季朝默

　　H市不能说是个蒸笼，毕竟蒸笼里不会有风吹过。只是，我怀疑蒸笼里的热气都跑到执永中学的门口来了。
　　我向来不齿中国的高考，一筛子红豆绿豆筛掉的自以为全都是泥土，最后还是能从里面看到些幼小的豆粒。这个时候那些豆粒便万显神通，送礼的送礼，拉关系的拉关系，仿佛只要跨进大学的门槛就一定有锦绣前程，伟业宏图似的。
　　抬头透过树杈看那挡不住的强烈阳光，一晕一晕的圈，笔直地射下来，远远近近，大小不一，愣是把我看得目眩头晕。我闭了闭眼，想起年少的时候，很意气地说不考就不考，直接让那教授接纳了我…睁开眼，深吸了口气，荒唐的轻狂…
　　“咳咳！咳！”最近很倒霉，只不过漏了一页不重要的文件老板就把我炒了，现在，我只不过深吸了口气就差点被烟味呛死！
　　“兄弟，来一根？”我看了看四周，三五成群的大人们撑着伞撑着伞的，戴着帽子戴着帽子的，站的站的，蹲的蹲的，坐的坐的，全都小声地交谈着，唯恐声音一大影响考生。他们脸上的神情很严肃，看得出都很认真于彼此的话题。那么，这个灰色短袖的粗犷大汉是在和我说话？
　　他大手伸过来，递过一支三五的烟。那胳膊上的汗毛粗长，我笑笑，遮唇的胡须跟着抖起来，人家才是真正的男人。本想说不抽，但是这样的等待，这样的天气确实叫人气燥。难道我真有了已为人父的忧心，一边不齿一边替考场中的儿子紧张？据说吸烟提神，出于想刺激一下自己的神经，我接过，再朝他笑笑，表示感谢。
　　我这人，不多话。
　　他凑过火，点燃我的烟，我夹在食指与中指间尽量做出熟练的姿态，放进嘴里装模作样地吸上一口，天知道，烟味，仓促入喉，原来叫人想吐。我涨红了脸，憋着劲，如此爷们的外表千万别叫人笑话了去，于是硬是吞下肚，入了肺。
　　“虽说比我们那会子七月流火好多了，Ｈ市在六月高考还他妈热死人！”他猛吸了一口烟，豪气地吐出。看了看我，张望张望里面的动静：才考一半，应该不会有考生出来吧。我点点头。
　　“小老弟，大夏天的留一把胡子不热啊？”这样的建议我听过不少，我做状又吸了一口，摇摇头，眼前一大片刘海遮住我的额头，微露着眼睛。看来，是有点遮挡视线了，回家是不是小理一下发。
　　突地，不远处几个记者带着设备快速冲向校门口，大人们也不约而同地看向那里。一个少年，浅蓝的Ｔ—shirt，灰白的休闲长裤，手插着裤衩，向门口走来。不用看他的表情，我也知道他一定是很悠闲的。
　　“你儿子是哪个高中的？”他收回视线，显然对不是他的儿子不感兴趣，即使那少年确有傲人的资本，白皙俊秀的脸，碧绿色的眼眸，以及，异于常人修长的腿，虽然，他不过十七岁。
　　那少年笔直地向我走来，一些记者阻挠了他的行进。这若苍蝇一般围着一个人的样子，让我心里的炎热感更窝燥了几分。听到他的话，我启了启藏在密胡中的唇，吐出两个字，“四高。”
　　他哦了一声，直觉地说，那高中，十几年都没考上一个本科生，你怎么让他念那种高中啊！
　　我扫了眼还堵在那里的记者群，抬起手，将烟送到口中，只准备再次做个样子的，奈何人实在倒霉，又呛了一口，前仰后合地咳了起来。
　　男人好心地伸过手拍了拍我的背，我闪着咳出的泪花，微抬了头对他笑说，谢谢，因为没钱。
　　男人怔了怔，受蛊惑般地讷讷说，“你的声音，你的声音，真好听。”
　　我无奈地翻了个眼，站直了身子。这就是我说话少的原因。除非我儿子那样的熟人，基本我和别人说话不多。同事小山说，季朝默，要是把你的脸遮起来，不，你应该去Ｈ市电台那什么温馨夜话，就你那声音，绝对迷倒一大票人，比那现在的叫什么月月的主持好听多了，那什么，珠玉落盘，出谷黄鹂，深涧清泉拍礁石，钟山回响…都没有你声音给人那意境，那遐想…末了，还带个贼贼的笑。通常我会给他一个白眼，再一记飞踹。没办法，我总不舍去给喉咙开个刀。美女乐乐说，默默的脸怎么啦，大胡子那也是人家自我标榜的个性，听了这话，我直觉想打断她，可她继续说，我倒觉着可爱，默默的声音很中性啊，没你说得那么夸张。这倒叫我放了心。
　　我正预备用没有夹烟的那只手拍拍他的肩，表示谢谢赞美，一只大掌已经隔开了我们，并迅速地抽掉我手里的烟，扔在地上，比我大上不少的脚正用力地踩着，“爸！你不记得自己有病了么！”
　　我抬头看着不知何时已到面前的少年，正俯视着我的脸上微拧了眉，还有嘴角潜伏的怒气。这臭小子，到底谁是谁的老子！慢着，有病？他看到我吃药了？我闭了闭眼，再睁开，不准备说这件事。
　　“他，他，是你儿子？”男子又是一震，似乎不明白我们演的是哪出。也对，我这样身材矮小的，不对，我一七三也不算太矮啊，在男人中也许矮了点，但是和女人比的话…慢着，他是不是觉得，我这副尊容生不出如此俊秀的儿子？
　　“爸，你在想什么！快回家，热死啦！我要洗澡，我要吃冰！”儿子不容分说地将我拖走，若是我想，一个反擒拿就能脱身。只是…看着儿子日渐硬朗的侧面，我在想，青春期的孩子是不是特别古怪，我有些不懂他的喜怒无常了。
　　路人不时地侧目，也对，一个看不清面貌的大胡子被一个俊美的修长少年在街上强拖着，是不协调，说不定有人正暗道有碍市容呢。
　　广场的钟声响起，缓缓地渗透到Ｈ市的角角落落，高考时间到了。只是，眼前我的儿子…
　　“季晓男！笔扔了也就算了，你的准考证呢！”我是老子，我是老子，难道是我父亲做的不好，我记得十二岁领他回来的时候，他一直很听话的啊。我之前说了要低调，不要早交卷，他怎么还是早交了？
　　他不回答。头也不回，不屑地一哼。我尽量用我最狰狞的表情喝道，“晓男！你不要准考证查分么！”有路人感觉到我的怒气回头，又在看到我的容貌后疾走。呵，我的相貌，狰狞吧。
　　但是拉着我的男子并不害怕，握紧了我的手，转过头平静，却一字一顿地说，“不、要、叫、我、小、男！”
　　我承认，这是我的失误。他妈妈当年和我商量名字的时候，我感慨于一些事情，希望他来日成为伟天立地的男人，知晓所有优秀男人应该具有的品质。看到他眼中对这个名字的鄙夷我一时竟有些心虚，无奈，叫了五年，我一时改不了口啊。
　　“儿子，”我舔舔烈日下胡丛中干涩的嘴唇，“清代不是还有个大学士叫晓岚的么？”
　　他放开我的手，递过钱从路边卖冷饮的那里拿了瓶七喜，古怪地看了看我，递到我手中，一边问，“谁？”
　　臭小子！竟给我乱花钱，矿泉水不就好了！
　　手中倏然的冰凉渗进肤里，我灌下一口，口齿间顿时凉爽惬意不少，我说，“纪晓岚。”
　　他一把夺过七喜，仰头狠狠地就着我喝过的地方饮下一口，喉结处上上下下滚动，我摸了摸我不会动的‘喉结’，心想，下次不能对着他这样喝东西。
　　“季小男！爸！你又耍我！”他碧绿的眸子灵活地转了转，忽地吼道。
　　别啊！若说十二岁那年我骗他花中住着花仙子，那是我希望他小小年纪别学人家去攀花；若说十三岁那年我骗他说游泳池里带色的水是甜的，那是我希望他早日学会游泳，健强的体魄；若说十四岁那年我对他说酒是苦的，那是我希望他日后别饮酒过度；若说十五岁那年我告诉他Ｈ市有一流的篮球队，那是我害怕他继续和那班早熟的初中生学坏，学的‘孟母三迁’；至于十六岁那年我对他说，我们彻底破产了，那是因为，我的资金的确被那人冻结了…所以，晓男，我从未想耍你，只是，你还小…
　　“纪念的纪，拂晓的晓，山岚的岚，和珅你知道吧，就是那人的对头。”我摸摸他的头，已经有点够不到了，还是赶快摸。晓男又长大了，菲娅，你知道么，是他主动要到四高去的，那里学费便宜。以咱们儿子的智商，在家也一样，所以我让他去了，你不会怪我吧？菲娅，我会好好活着。就是为了晓男，我也会好好活着。
　　晓男别扭地低下头让我摸，我笑笑。还是孩子，我的爱抚总是习惯地承受，还敢在我面前故作脾气。
　　“爸，”
　　“嗯？”
　　“我没扔准考证，收着呢。丢了我也能记得号。”
　　我点点头。真是天气太热了，晓男的头发都被太阳晒的很烫。不过柔软的黑发，菲娅，真像你啊。
　　“晓男？”
　　“嗯？”
　　瞧，还不是应着我的叫唤。呵。
　　“你怪爸爸让你在那样的高中念了三年么？”我不觉放柔了语调。到家了，我收回手，掏钥匙。他一定热坏了。
　　“爸，你知道那些课程我根本就不放在眼里。老师不老师的，无所谓。只不过在那个学校报个考名。至于同学，我都不记得他们的脸，我只记得爸爸的！”说着，他的手臂穿过我的腋下环了过来，真热，这家伙。我笑笑，任他胡闹，插钥匙，转动，开门。
　　果然，他松开我高兴地脱鞋赤脚跑去开电扇，我看了看老旧的冰箱，还有些鸡蛋。不一会儿，客厅传来电视的声音，还有浴室哗哗的水声。一个大男人系着围裙是不是有些奇怪？我摇摇头，这样的相依为命颇有种家的感觉。菲娅，感谢你不曾恨过我，感谢你如此看重我，给了我儿子，让我活着，让我，也有机会体验这平凡与温馨。
　　我拿了鸡蛋往厨房走去，电视上晓男正面对着记者，那记者问他，这位同学觉得此次考试整体感觉怎么样？晓男的眼神有些飘离，我估计那会子正盯着不远处的我。
　　就这样。晓男说。
　　那记者似乎没有想到这种回答。随即哈哈地打趣笑笑，这位考生平静得很嘛！
　　晓男将视线落在她脸上，她瞬间红了脸。也对，那双绿眸，虽不如另外一双，但一样地电力十足。但只有我知道，晓男的眼神里，是鄙夷。
　　臭小子。不是说要低调么。怎么那副高傲神气！
　　我关了电视，省电。这臭小子！
　　浴室的水声更显得大了起来。
　　“晓男！吃几个鸡蛋？”油在锅里噼剥地炸开，我抄着锅铲，大声朝他喊。
　　浴室里有一声嘟囔，接着听到他说，“两个！爸！你能不能下次不要问我鸡蛋的事情！我们一年到头早中晚就都鸡、蛋、面、么！”
　　说到最后，声音竟是咬牙切齿的。
　　没办法。现在没有时间去买速食。而我，只会做鸡蛋面，不过，我觉得做的还是挺好吃的。
　　面已经开始沸了。我敲了鸡蛋放进去，蛋清一进热水立时变白，有什么在脑中急闪而过。我再打了一个进去，再打一个…
　　将切姜和葱花的刀凌空扔进插槽，我洗完手，就着围裙擦了擦。虽说他没有见过晓男，但晓男和他长得，实在七分相似，那电视，只要他有心，就一定能找到。
　　看来，我们得搬家了。
　　“晓男。你报的是哪里的大学？”将榨菜丝夹了些给他，我对自己做的面颇为满意。
　　他咻地吃下一口，似乎被烫了，抬头有些哀怨地望着我，“你竟然不知道！FＤ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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