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陆花）

　　花留风一早就把儿子花惊风叫到书房警告他，爷爷的身体越来越差，不许再去缠着他讲故事。
　　花惊风很不情愿。昨天从爷爷的小楼离开时，爷爷说大侠和公子的故事马上就要道高潮部分也是最后的部分，让他第二天再去。不听完的话，他会一直心痒痒。但是，他很喜欢一直对他很温柔的爷爷，怕打扰到爷爷休息，他还是克制住了去找他的冲动。

　　然而，小小的十岁的少年怎么抵挡得住故事的诱惑？隔了一天的午后，他还是偷偷从毓秀山庄里溜出去，去了百花楼。刚从繁茂的花丛中冒出头，就听见一个声音。
　　“惊风，下次不要从窗户进来。”
　　坐在房间里的藤椅上的老人已经七十多岁，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无情的痕迹，他依旧如年轻时一般穿着一袭白衣，面带着沉静温和的微笑，那皱纹却深刻地能够装酒。花惊风看见他阖眼淡笑，轻摇手中白色折扇，微微侧首像是在倾听着风中的声音，深情而专注。

　　他不禁也学着老人的样子，却什么也没有听见。
　　“爷爷。”他吐吐舌头跳下来。其实他是故意学爷爷故事中的大侠。因为有一次他调皮地从窗户爬上来时，无意中看见爷爷不知想到什么开心事时的幸福表情。他突然想到，那故事中的大侠喜欢从公子小楼的窗户进去是不是也是因为想偷看公子的表情？
　　他连忙问爷爷。

　　老人先是一愣，神情变得有些迷茫和忧伤，又带着异样的甜蜜。他轻声开口，声音苍老而嘶哑：“公子也问过大侠这个问题。”
　　花惊风急忙追问：“大侠是如何回答的？”
　　“大侠不正经地一笑，说，若敲门而入，你必然起身应门，表情动作单调无趣的很；从窗而入可以出其不意，能欣赏到你或浇花或弄琴或品茶的万般情态，岂不美哉？”

　　花惊风久久无语，突然叹道：“那大侠定是很喜欢公子。”
　　老人微微垂着眸子，但笑无语。
　　花惊风又道：“爷爷，风大，我关上窗户吧。”
　　老人摇头，笑道：“无妨，昨日风更大，我受得住。”
　　花惊风奇道：“爷爷昨日一直在等我吗？”

　　“嗯，前日不是告诉你昨天要讲最后一回吗？”老人轻轻地招招手，示意他坐下。
　　花惊风觉得很疑惑，道：“今日讲也是一样的。”
　　老人神色无异，微微点头：“惊风，坐好吧。”
　　花惊风依言在旁边的小凳子上坐下，听老人娓娓道来。

　　“上回讲到在破案时大侠为公子挡了毒箭的事，公子由此猜到了大侠对自己居然心生情愫，心里且喜且悲……想到自己一直放在心上的人对自己也是一般心思，心底暗暗欢喜，同时又感到深切的伤悲。”
　　爷爷讲故事总是声情并茂，像是在讲自己的故事一般，每每让花惊风听的入了迷。他忍不住插话道：“为何？大侠也喜欢公子不好吗？”
　　他小小年纪，自然未能考虑到两人同性的问题，才十岁的孩子怎会懂其中的症结？

　　老人苦笑，缓缓解释道：“前面同你讲过，大侠在江湖中是人人敬重的响当当的人物，他的传奇故事妇孺皆知，若是让人知道大侠竟对一名男子产生如此心思，大侠该如何服人又当如何自处？公子深深为此顾忌，是以有所悲。”
　　花惊风失望道：“爷爷说过，公子也不是一般的人物，莫非大侠对此也有所顾忌？”
　　老人缓缓摇头，道：“那时，公子不敢对此往下结论。”老人似乎陷入某种回忆，花惊风不禁有些着急。

　　“后来如何？”
　　“……二人分手几天后，有一日晚上，大侠终于来到了公子的小楼。公子依旧备了美酒，心里却一直忐忑。他非常了解大侠的性格，大侠一向超然洒脱，并不将世俗礼仪放在眼里，他深知大侠此番前来定是要将事情说破。而他，尚未想好如何作答。”老人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似乎隐着浅浅的叹息。

　　“那日，大侠一杯酒也没有喝。”
　　花惊风奇道：“大侠不是最喜欢喝公子酿的酒吗？”
　　“公子也奇怪，便问道，今日怎不饮酒？大侠一直凝视着公子，笑道，我若喝酒，我稍后说的话，也许会被你当成醉话。”
　　花惊风叫道：“大侠害怕公子不相信他的话？”
　　老人似是没有听到孙子的问话，继续道：“公子沉默了半晌，道，就算你不喝酒，我也会当你说的话是梦话。”

　　花惊风叹道：“公子果然不想听大侠的话。”
　　老人又合上了眼靠在藤椅上，缓缓道来，声音有些模糊合无力：“大侠很是失望，竟激动地握住公子的手，道，七童，你当真不愿意跟我走？你明知我心意。”
　　“公子静静一笑，故作镇定道，我们是好朋友，好兄弟。公子很用力地挣扎竟没能挣开大侠的手。”老人语气有些激动，手伸在空中似乎在模仿公子当时的动作，手中折扇掉在地上也不自知。

　　“大侠道，七童，你对我亦是如此，何必自欺？”语气渐渐变得哀伤了些。
　　“公子叹道，你和我就像光和影，你是光，我是影，中间永远隔着一样东西，永无携手之日，”老人怕孩子不明白，补充道，“公子这是……明确地表示拒绝了。”
　　“大侠颓然跌在椅子上，道，我知你总是为我考虑许多，你可知，光和影谁也离不开谁？我若没有你，生命便也没有留恋。”

　　“大侠一向以天下为己任，此时竟然说出这番话，公子既震惊又痛心，一向才思敏捷的他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令人又沉默了半晌，直到蜡烛‘滋’的一声响，公子知道是蜡烛烧尽了。这时，大侠又道，七童，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当真不愿和我携手天涯？他抓着公子的手很用力，很用力，另一只手在黑暗中大胆地抚摸着公子的脸，公子没有躲开，大侠继续说，你若说‘是真的’，我自当马上离去，再也不出现在你面前……”老人的手仍旧停在空中，似乎有另一双手紧紧地和他的手相握。

　　花惊风突然看见眼泪从爷爷的眼中流下，怎么也停不下来，就像强忍了一辈子的眼泪在这一刻全部流了下来。
　　他没有再问“后来呢”，他也不由地沉浸在那种自己说不清道不明也不懂的悲伤中。
　　老人似乎根本忘了他的存在，继续缓声道：“他的语气那么悲切，那么落寞……公子，公子笑了，他抽出自己的手抱住了大侠决绝地说，好！我跟你走，从此我们便携手天涯，你到哪里，我便也到哪里……”他枯瘦如柴的双臂环成一个圈像是抱住一个人般，脸上流露出幸福的微笑，然后手缓缓地垂了下去，一动也不动，脸上的泪和笑都凝固成了永恒。

　　花惊风知道爷爷走了，他应该哭的，可是他只是被满腔的哀伤填满，无意识地下楼失神般向毓秀山庄走去。经过一间茶馆，他意外地发现一个说书人正在将一个类似的故事，故事的主角也叫大侠和公子。
　　“……再次携手成功破案后，大侠竟发现自己和公子根本早已互生情愫，他一向豪放不羁，终于在一天晚上去了公子的小楼向公子表明情意。公子从来不曾拒绝过大侠，但是，这一次，为了保全大侠的名声，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大侠……”

　　听书的众人竟也忍不住叹息。
　　“那大侠见公子心意已决，一言不发地离去，喝了两天两夜的酒却还是接下了朋友请他帮忙的案子。那件案子危险重重，大侠没有约公子一起，而是一个人前往，结果却中了凶手的诡计。他那曾经夹住当代剑神的剑的灵犀一指竟然没能夹住那个人的剑。”茶馆里静寂无声，又是一阵叹息。

　　“公子知道这件事时已经是三天之后，等他赶到那里大侠已经断气了，只有墙上留着他刻的几个字：替我好好活着。公子知道，那是大侠用了最后的力气留给自己的几个字……武林中的传奇就这样断了。”
　　花惊风不知为何竟然泪流满面，忍不住拍案而起道：“你胡说，公子最后明明答应了大侠和他一起走！”

　　说书老人没有理会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孩儿，叹息一声，继续道：“公子真的好好地活了下去，娶妻生子，却再也没有真正开心过。他一直生活在悔恨和痛苦中，他常常想，如果自己当时勇敢一点答应了大侠，他是不是就不会死？后来他取了大侠名字中的一个字的谐音为麟儿取名，在孙子的名字中仍然保留了这个谐音字……”
　　众人叹道：“公子一直没有忘记大侠。”
　　花惊风迷迷糊糊地走出茶馆，抬头望着太阳，喃喃道：“爷爷，那公子错了，光也是为了影子的出现才存在的，没有影子，光有何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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