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歌行]不上青城

　　8.

　　寒冬的瀑布，冰凉刺骨。

　　李寒衣用尽全力护住两人、跃出水面之后来不及考虑任何其他，飞身跳入山林。

　　暗河不会就此放过他们，赵玉真受了伤，当务之急是找个藏身之处。

　　她有内力可用，身上不觉寒冷，然赵玉真可不是，待到落地，他已是冻得嘴唇青紫。

　　“赵玉真！赵玉真！”李寒衣声音颤抖，拼命唤着怀中人的名字。她此刻大脑一片空白，眼前频频闪现上一世赵玉真呼吸停止的画面。

　　不要再一次。那种痛入骨髓的经历，不要再一次！

　　他还未完全失去意识，扯起僵硬的唇角，声若蚊呐：“我不是……赵玉真。”

　　李寒衣双目赤红，声音都变了音调：“下山便引起山河震荡，除了赵玉真还能有谁！”

　　她紧紧握着他冰凉的手，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要护他周全！

　　山洞没那么好找，李寒衣只能在背风之处的干燥土地上将他放下，先是用内力烘干了自己的衣服，之后咬咬牙，开始去脱赵玉真的衣衫。

　　虽为惊世之奇才，又身为剑仙，赵玉真本人却略显清瘦。他身上并无伤疤，肌肤光滑一片，摸上去如冰块一般。

　　李寒衣从未这样面对过男人的身体，虽然做出决定很艰难，但这种情形之下生不出半分羞赧之意。

　　——更何况，赵玉真是她的丈夫，不是吗？

　　她将自己的干衣服换了过去，当然不可能合身，赵玉真再瘦也是个男子。但这样总比穿着湿衣服、或者是裸着要强。

　　赵玉真顾忌天道，在最后一刻收了大龙象力、生生受了一掌。李寒衣将其摆成打坐的姿势，催动真气为其疗伤。他虽然封锁了自己的所有功法，但底子尚存，几个周天的运转下来他的脸已经恢复了血色。

　　李寒衣殚精竭虑，直到他睁开眼的那一刻才算是放松了紧绷的心弦。

　　“赵——”

　　称呼还未出口，道士便伸出食指抵上了她的唇。他的声音还很虚弱，目光温柔：“……我不是赵玉真。”

　　又是这句话。

　　此刻李寒衣已经冷静许多，她大概模糊地明白了赵玉真的意思，所以这一次她没有反驳。

　　“小仙女，无论你问几次我都会说……我不是赵玉真。”他缓缓一笑，“赵玉真一生不可离开青城山。而我既然下来，那么我是谁都可以——师兄，师父，甚至阿猫阿狗……但唯独，不能是赵玉真！”

　　所以，她喊出他的名字，都有可能招致天道惩罚。

　　这便是青城山掌教赵玉真的命运。

　　沉默半晌，李寒衣问：“那你，为何还非要下山？”

　　这是她一直以来都想要弄清楚的事，可他从未回答过。

　　“因为，有不得不见的人。”

　　“谁？”

　　“你啊。”

　　李寒衣蹙起眉：“你开什么玩笑！”

　　刚看他缓过劲来，就又开始满嘴跑马。他若不是受伤的赵玉真，李寒衣早就一巴掌呼上去了。

　　赵玉真是很无辜：“怎么会是玩笑，雪月城二城主、剑仙李寒衣的大名谁人不知？即便是我，也是有好胜心的！”

　　“……”

　　“只是没想到，雪月剑仙居然是个仙女呢。”

　　李寒衣无力与他争辩，即便心中知晓“好胜心”决计不会成为赵玉真下山的缘由，但他不想说，总归是问不出来的。

　　况且，她脑中已经模糊有了一个想法，只是太过荒唐，也没来得及去细想。

　　山间寒气凛冽，即便是背风之处也没有好到哪去。赵玉真的伤势不如开始那般吓人，又本就是在山上长大，现在的情形对于他们两人而言也不算难熬。

　　“小仙女，我刚刚就想问了——”

　　“我们的衣服是怎么回事？”

　　李寒衣脸上顷刻间爆红。

　　“就、就是……”

　　她刚刚只想尽快为他疗伤，把自己的干衣服给他之后便没有再去烘自己身上的，所以一直也就没有换回来。现在他们穿着对方的衣服，场面十分尴尬。

　　“没想到你这么不爱穿女装啊。”赵玉真感慨，“才这么一会，就迫不及待把我的衣服抢走吗？”

　　“你闭嘴！不是这样！”

　　“欸？那我们还是换回来吧，我一个大男人穿女装多少还是……嗯，而且有些小，看起来太奇怪啦。”

　　李寒衣立刻挪开了些距离，掩实身上的衣服，义正词严：“这里没有换衣服的地方，等到了城镇再说。”

　　“那刚刚是在哪里给我换的？”他的目光依旧犹如一汪泉水般清澈见底。

　　“赵——赵青城！”她气急败坏，“你能不提这事了吗！”

　　情急之下，哪里顾得了男女大防，可他这样一本正经，倒显得她心思龌龊了。

　　赵玉真愣了许久，最终朗声大笑：“好好好，听桃花的话，我不提了，我不提了。”

　　他自青城山而来，自称赵青城。

　　他们相遇桃花城，称她李桃花。

　　9.

　　天黑便于躲藏行迹，两人都深知这个道理。所以待赵玉真恢复到能够行走，他们便连夜启程、尽可能远地离开暗河的搜索范围。

　　“依你看，我暴露身份了吗？”李寒衣是真没预想到自己对战苏昌河还能让对方活着离开，事已至此，她有些忧心是否真的会给雪月城带去麻烦。

　　“放心，我一直在观察你的招式，不会发现你是雪月剑仙的。”赵玉真道，“一个面若天仙却实力强大的女子，身边还跟着同样深不可测的男子——足够他们在江湖上找几年的了。”

　　雪月剑仙向来以面具及男声示人，青城山掌教更是天下间最为神秘的存在，估计暗河怎么想不到会是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于冬夜进行了这一番拦截。

　　天亮时，他们已经走出了很远，绵延几百里的山脉纵横交错，李寒衣觉得差不多可以往有人烟的方向去了。

　　赵玉真虽没有性命之忧，但身体依旧虚弱，她断断续续带着他用轻功前行，时不时停下来照看他的情况。

　　“小仙女，我们要去哪里？”赵玉真坐在大石上晒太阳，身上依旧穿着那身女装，不伦不类。

　　“先去最近的城镇找个地方休息，洗个澡、换身衣服。”李寒衣淡淡转头，“之后，送你回青城山。”

　　他必须回去。

　　见到了昨夜那般地动之势，无尽的恐惧自每一缕骨缝间生出，李寒衣内心坚定——

　　赵玉真，必须回去青城山。

　　“我不要。”道士拒绝得很果断，“好不容易才下来，你知道我用了多少努力才成功的吗？我才不要这么快就回去。”

　　她就知道，山下的驻军没什么，于赵玉真而言，只要他想，就没人能发现。可青城山上的几位老天师没那么好相与，想要说服他们，的确不是简单的“花费一番功夫”就能行的。

　　可即便他付出了这么多，该说的话她依旧不能犹豫。

　　“你该知道自己担负着天运，一旦下山，天道都会有惩罚……会死很多人。”李寒衣坐在他身边，低着头，语气轻且坚定，“所以你必须老老实实地回去——在上天发现你是赵玉真之前。”

　　“此后一生，都不要再下来。”

　　赵玉真侧头望了许久，最后静静问：“哪怕这样，会让我们一辈子都无法再见到？”

　　李寒衣握紧了拳，最后闭眼艰难地嗯了一声。

　　“为什么？”赵玉真不解，“山下的世界这么好，有美景美食……还有小仙女。你却让我一辈子都不要再下来，不会觉得我很可怜吗？”

　　“那也总比丢了性命要好。”

　　这句话似乎击中了赵玉真的点，他的大手无意识地在腿上滑动了几下：“他们都说，我下山会有很多人丢性命，所以我觉得，那不下也行。可你说我下山会让自己丢了性命，我就很不服气了。”

　　李寒衣蹙眉：“你自信自己不会死？”

　　曾经她也这么想，曾经她也不信那些所谓的天命束缚，直到赵玉真死在她的面前。

　　“不。我不服气是因为——”他的声音又长又缓，“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怕死呢？活着，对我来说就是全部吗？”

　　如果他下山会造成别人的死亡，那他可以约束自己。但若用“你自己会死”这个理由，他便必须要出言反驳了。

　　李寒衣望着他失神了片刻，谪仙一般的男子目光笔直、深深刻入她的内心。

　　半晌，她垂下眼睑：“道士，你现在年纪尚轻，不懂得生命的意义。待到你三十岁便会明白，活着，才是全部。”

　　再遇赵玉真之后，李寒衣已经不常觉得自己心态苍老。他的出现让她完全恢复了朝气，甚至像是十几岁少女那般心思灵动。

　　此时此刻，她却想用过来人的经验去教导他一番。

　　赵玉真轻轻一笑：“你又怎知三十岁的我如何想？”他的语气低缓，“寒衣，不要把自己说得像个老人，你也不过与我年龄相仿。甚至连大仙女都还算不上。”

　　“……”

　　“啊，我指的是年龄的大小，不是美貌的大小。三十岁时你大概就能被称为大仙女了。”

　　“赵玉真！”

　　一双大手捂住她的嘴，笑吟吟地嘘了一声：“都说不要这么叫我啦，会有报应的哦。我真的死了怎么办？”

　　李寒衣扒开他的手，怒不可遏：“怕死你就给我回去青城山啊！”

　　“如果我回去，你会来看我吗？”忽然，他拉着她的手问。

　　刚刚触碰过女子柔软唇瓣的手心还在发热，他将她的手整个裹住，带去一片暖意。是赵玉真独有的温暖。

　　李寒衣浑身一僵，被握住的手忘记收回，动了动嘴唇，最后转过了头。

　　“不会。”她再次坚定地说出了那句话，“我此生，不会上青城山。”

　　“为什么？”他追问。

　　“因为——”她咬着牙，“因为我是你命中的劫数。”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如果不是她，赵玉真会一生平安。

　　身边的男人陷入沉默，他自己是道士，有些事就算猜不准也能看个六七分——李寒衣知晓这一点，所以才会这样说。

　　谁知最后，他长吁一口气，侧身拥她入怀，轻轻抚摸发顶。

　　“所以，这就是我们的命运啊，小仙女。”他拥着她，抬头望天，“你不上山，我就要下来，我们总会相遇。如果上天注定你是我的劫数，那么如论如何，我都是逃不开的。”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