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故（全一章）

　　老罗是个演员，不是很有名那种。
　　老罗是动作演员，很多人怕他。因为他脾气暴躁，老一岁，暴一分。但老罗自己不知道。老罗觉得自己分明已是知天命的心态，总是像个老头子一样去破旧的饭馆里喝酒，像个老头子一样想起年轻时候的事。

　　老罗还是小罗的时候，在荧幕上风光过那么几年。那时他有一班好兄弟，脾气也还没这么坏。常一同拍戏一同消遣的几个兄弟年纪都差不离，最长的老陈和阿冈也不过比他大两岁，个个都正当好年华，恣意青春，年轻人才会做的风流荒唐事，他们是一件也没少做。但其中有一桩，却一直叫他无法释然。

　　那时小罗与小孙住一间宿舍。小孙虽比他年幼，却颇知道怎么讨女人欢心，时常夜不归宿，每每对小罗说些风流韵事，惹得小罗暗自艳羡。有天小孙深夜归寝，神秘兮兮地从口袋里掏出个暗棕色的小玻璃瓶子。
　　“什么玩意？”小罗问。
　　小孙嘿嘿一笑，眼角堆出两个小坑来，一脸坏样地又将瓶子塞回了口袋。小罗不答应了，缠问不休。小孙斜着眼道：
　　“想看可以，你得先跟我打个赌。”
　　“什么赌？”
　　“你刚问我这是什么玩意，我告诉你，这叫合欢散。”
　　“合欢……难道是？”小罗猜着了八九分，心里有点发毛。
　　“嘿嘿，还是升级版的，片场那两头石狮子喝了都会跑出去找母狮子。”
　　看小孙说得不着调，小罗暗忖这家伙又想拿他玩乐。小孙却笃定一笑，说：
　　“我就知道你不信。我们可以做个实验，我要赢了你就给我五百块，你赢了我给你。”
　　小罗一听有的赚，想想还是答应了，问道：“那找谁来试？”
　　小孙往桌子上一坐，思忖片刻说：“老陈怎么样？”
　　“老陈……”小罗抓抓脑袋，“老陈算咱们当中最靠谱的，做事倒是有原则，克制力应该不错……”
　　“所以嘛，要是他也挡不住，你总该信了吧？”
　　小罗转念一想道：“他老婆孩子都有了，万一真出了事情，不太好吧……”
　　“这么说你已经承认我赢了？”
　　小罗念及那五百块，咬咬牙道：“他娘的，就他了！”
　　小孙拍拍他肩膀宽解道：“没那么严重啦，点到为止。这样吧，到时候把他跟阿冈关一块。大家都是男人，总不会出什么事情。再说阿冈身手灵活，老陈要真发狂了他也逃得了。”
　　见小罗仍有些担忧，小孙补充道：“到时候我们再安排大峰中途过去，绝对不会出事的。就这么定了，五百块啊。”

　　就为这五百块，老罗良心不安了数十年。

　　第二天收了工，小孙就招呼老陈，阿冈，大峰几个一同去宵夜。小罗一路跟着，有些心虚。阿冈本就嗜酒，不用人劝就已经几杯下肚，白净的脸上泛起潮红，靠在小罗的肩膀上，龇着一口被烟熏黑的碎牙冲他唧唧歪歪。小罗又担心阴谋败露，又担心真成功了会出事，也不知道该劝他少喝还是继续喝。冷不防被另一边的小孙狠狠踩了一脚，见小孙偷偷指了指老陈，小罗望去，老陈果然一如既往节制着没怎么碰酒。又被踢了一脚，小罗只好硬着头皮端起下了药的酒，走到老陈身边跟他忽悠，骗他换了酒杯，又骗下五六量白酒。老陈酒量本来就不怎么样，加上药性发起，只觉得一股热气慢慢聚到脑子里，脑袋膨胀成了一个五六十斤重的大团子。自觉醉意上涌，便说要先回家休息，却被小孙拦了下来：“别回去啦，住下呗。你这么一身酒气回去也不怕嫂子怪罪。再说明天一大早就要开工，何苦赶回去又赶过来。”
　　“不大好吧……”老陈嘴上这么说，一手扶着脑袋，其实也晕得差不多了。
　　见小孙递了个眼色，小罗赶紧上前扶住老陈准备开路。小孙佯道：“呀，咱宿舍这两天收拾东西乱得呆不下人，不如到大峰阿冈宿舍吧？”说着就回头喊阿冈。阿冈正喝着，挺不情愿地揣上钥匙跟了过去，和小罗一道扶老陈回寝。小孙回到酒桌上，大峰笑说：“老陈今天醉得真快。”小孙陪笑道：“大概白天累了，让他早点歇吧。睡你那没关系吧？”大峰自然摆摆手说不碍。

　　却说那两人扶了老陈回到宿舍，小罗推说还没喝够扭头就退了出去。阿冈干瞪着空荡荡的门口念了一句，扶老陈在床上躺下，关了门，见老陈醉得越发厉害，就去拧了条毛巾替他擦脸。老陈道了声谢谢合上眼，却觉得脑中的热气正弥漫到全身，渐渐点燃每个细胞，变得燥热难耐。这种燥热有些异样，还夹杂了别的成分，于老陈是头一回，也分辨不清楚。阿冈正想撂下他继续去喝酒，见他哼哼着在扯领口，想是热劲上来了，便走去替他把T恤从裤腰里抽出来。老陈醉得糊涂，乖乖让他帮着把T恤脱了，只觉得来人气息清凉，凑这么近很舒服，于是那气息正要远去的时候，他便一把死死抓住那人影。

　　小罗次日听说阿冈病了，和小孙去看他，看到他颈根有个牙印。小孙说指定成了，连昨天给了的五百块，管小罗要了一千块。小罗没什么心情，二话没说就给他了。
　　后来有谣传说老陈和阿冈好上了，还有人言之凿凿说深夜见到两人去开房。那时候这种事情叫做变态，曾经的哥们渐渐也不再同他们说话。小罗不太确定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平日里见他们如同以往一样，不过是好哥们，反正他没看出什么猫腻来，也总找机会继续和他们搭伙玩乐。后来老罗想也许是他不懂那种关系的缘故，也许那本来就和哥们差不多。有一天老陈的婆娘到片场来找阿冈，当众扇了他一巴掌，还见了报。公司不久就和阿冈解了约，阿冈在本城混不下去，去了另外一个城市。小罗直到成为了老罗也没再见过他，甚至没听人说起过他。老陈闹离婚闹了一阵，后来不知怎么又和好了。阿冈走后老陈换了一家公司，没过几年听说去国外发展了，也便失去了联系。

　　老罗虽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一直觉得如果没有那个五百块钱的赌，他们就不会走在一起，一度成为众矢之的。老罗想不明白男人和男人在一起是什么感觉，好到可以不顾声名和事业。前日醉酒，在大街上见几个少年，一时脑热冲上去揪住一个就亲，被警察摁住的时候老罗还在哭着喃喃自语：“不就是有点恶心么。”事件见了报，遭了公司警告，老罗懒得管。老罗有时有点恨他们两个，既然与众不同了，为何不给一个完美的结果，好让他觉得在这个操蛋的世界上还存有美好的可以相信的东西。
　　到头来，老罗还是要独自行走在这个操蛋的世界上，直到用尽最后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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