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嫁为后

　　第九章

　　上午辰时过半，锦绣布庄内已被大大小小的娘子们挤满了。

　　人虽多却不吵闹，均眼都不眨地看着扮成娇怯女娘的柳郎君介绍店里的各式衫裙披帛。

　　柳郎君梳着双环髻，粉白的脸上，额间花钿下，眉弯如柳，眼若秋水，鼻俏唇红，上着水色襦衫，下系黛兰紫花两色间色裙，海棠红的披帛虚虚披搭着，袅袅婷婷地立在那里如娇花照水，如花美人，再看不出是小郎君。

　　西岭眼都看直了，宫里也有男扮女的优人，可和柳郎君比就逊色太多了。

　　只看眼前小小的衣裳铺子里，但凡柳郎君讲到哪件，哪件就被女娘们买入，只这一会儿，铺子里挂的衣裳已卖得七八了。

　　之前他还不解太子为何要执意拉着冯娘子入伙，这会儿却是服气了。
　　冯娘子在生意上头的眼光和见识确实了得，东宫选出来的那五个远不能比。

　　姬琰只在铺子外面略看了，仍旧回到马车上等着。
　　进出的女娘们看到他，虽慑于他的气势不敢多瞧，可只一人一抬眼，已叫他躁烦不喜。

　　约在这里见面，他也是想亲见下铺子里的生意变得如何了。
　　前日茶肆里出来，他就打发影卫打听好，叫驾车来了铺子外头。
　　那会儿柳郎君还没来，铺子里生意尚可，却远不是今日这样的客似云来。

　　且这里还不是西市，是西市西南边儿的崇化坊，还只是小门脸的铺子，若换了东西市更大的地儿呢？
　　他今日是必要把人留下来的。

　　又过了半刻，才见马车缓缓行来。
　　西岭过来道：“殿下，宗五认得是冯娘子的车。”

　　“请冯娘子过车里一叙。”姬琰吩咐道。

　　西岭顿了一下，终是更紧着自家殿下，应着去了。

　　不远处马车停了，桑枝扶着冯妙嫦下了车。

　　西岭碎步迎上去：“冯娘子叫殿下好等，这就随奴婢过去吧。”

　　觉出不对，冯妙嫦问：“殿下在哪里？”

　　西岭也知于礼不合，小声道：“殿下在车里。”

　　见冯妙嫦蹙眉要拒，又赶紧描补道：“去别处易招人眼，殿下这一向外头来去得多了，都认得了。还望冯娘子体谅一二。”

　　冯妙嫦深吸几回，默念着“我是寡妇怕个甚”，按下要发作几句的桑枝，颇有些咬牙切齿地跟了过去。

　　好在太子再是轻车从简，他的马车也比一般宽绰许多，车里中间有固定的几案，对面而坐还算得宜。

　　太子殿下一直记得要以诚待人，几案上注子里有煎好的茶，他提起往茶瓯里倒了，摆出他自认最和悦的脸色：“冯娘子，尝下我煮茶的手艺如何。”
　　是的，茶是太子不假他人之手自己煎的。

　　可冯妙嫦一点都不想喝，出门如厕不便，她从不饮茶饮水。
　　可被太子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只能硬着头皮端起轻啜了一口才放下。

　　见太子还要再催，她赶紧说到正题：“殿下也瞧见了，奴家出门着实不便，且内宅妇人只会些偏门左道，用柳八是没奈何，两家长辈有旧，他没饭吃奴家必要管的，又不想被他赖上白吃白喝，只能如前日那样用契书拿着他了，奴实是有苦说不出啊……呜……奴大字都不识几个，可不敢误了殿下大事。”
　　记起裴氏说的强不过时也可以柔克刚，冯妙嫦硬挤出了两滴眼泪，之后再没了，她赶紧摸出帕子假装拭着眼角。

　　除了皇后，还真没人在太子面前抹过泪，起先他还没怀疑。
　　却是她后一句“大字不识几个”叫他明白过来。

　　这个娘子端地会装样，他怎么就忘了？
　　向后靠在引枕上，他好整以暇道：“琴娘子那样饱读诗书之人，按理不该由着冯娘子不学无术吧？”

　　冯妙嫦顿在那里，醒起这可是太子，他若有心，什么都能打探来。
　　心口突突跳得要蹦出来一样，若托太子打听祖母的事呢？是不是很快就可得？
　　她脑子里飞快转着，在权衡着，抿着嘴的样子，倒像生气犯着犟。

　　这样的冯娘子倒不失可亲，太子也不恼，尽量和缓着语气说服道：“冯娘子不是也缺银钱，咱们大些本钱做生意，分你四成利如何？我知你是想给妹子多备嫁妆，这样，若到时仍不够，钱先紧着你拿去用如何。”想了下，“到时冯娘子还可到我私库里瞧瞧，有用得上的可拣几样给另妹做头抬嫁妆。”
　　私库里的东西换不来钱，姬琰许得分外大方。

　　四成利已经叫冯妙嫦暗暗吸气，又加上太子私库里的宝贝，还有裴氏的事压着，她应允的话就在舌尖打转。
　　高门大户里娶妇嫁女，除看嫁妆丰厚外，还要看嫁妆里有无稀罕物件儿，头抬嫁妆最能瞧出女家门地的根底，故都是挖空心思在这上头。
　　若妤娘姮娘有了拿得出手的头抬嫁妆，在婆家也能多得些脸面……

　　好字刚应了半截儿，忽想到一层，问道：“殿下私库里的都要造册吧？”
　　冯妙嫦心道好险，真要傻憨地拿了太子私库的东西，无异于昭告天下她和太子相熟呢。
　　到时别说荣恩侯府，长安都呆不得了。
　　望过去的眼神里不由带些许怀疑。

　　被人怀疑居心，还从没人敢呢。
　　姬琰冷哼道：“你当孤私库多大呢？那样几库堆成山的东西就造册了谁能都记全？挑入库久些的，说不出多少来历的，谁又能认得？”

　　冯妙嫦这才知道小瞧了太子殿下私库的庞大。
　　小声道：“是奴家小门小户没见识了，殿下别计较吧？”

　　见了三回，这个小娘子虽面上装得恭谨，骨子里却是不驯的。
　　这回是她头一遭放软了姿态，姬琰忽就觉着神清气爽起来。

　　端坐起身姿微肃起脸：“罢了，我不同你计较，如何，这回可允了吧？”
　　姬琰也不废话，直接喊西岭拿出五千两银票交给冯妙嫦，“冯娘子放手去做就是，钱不够，我这里还有。”

　　喊穷没钱的太子殿下随手就能拍出五千两，还财大气粗地说还有。
　　想到自己那些想做一直苦于没本儿只能干看的生意，还有她若能给太子赚了大钱，自要被高看一眼，到时以裴氏的事托求，太子应不会推脱。
　　小时候裴氏就常说她是“冯大胆儿”，这会儿可不就应上了。
　　虽说她也有所图，却不想吃亏让步。
　　冯妙嫦又拿出和柳郎君签契书的精气神，做了诸般要求，她入伙之事不能叫外面得知，她至多三日出门一趟，一切生意上事都由她做主……

　　看她小嘴上下叭啦叭啦，眉飞色舞着再不是之前的晚娘面孔，翻脸比翻书还快，对“唯女子与小人难养”这句，太子殿□□会到了精髓。

　　略顿后，终是说道，“只要冯娘子打理好生意，孤也不想自讨没趣。
　　毕竟寡妇门前转多了，孤吃亏更多些，我……孤可还没娶妃呢，岂好叫冯娘子毀了清誉，如此放心了？”

　　只听太子前一声我后一声孤的，连清誉都搬出来了，西岭就知道太子又被冯娘子气到了。
　　气到太子还不知道，除了冯娘子再没别个了。

　　太子这一向什么脾气他最清楚了，能忍着冯娘子也是要用着她，可时候长了，冯娘子若还不改，到时太子再不容着，吃亏的还是冯娘子。
　　她寡妇家家的不容易，现在也算一伙的了，西岭觉着还是要照应着她些。

　　冯妙嫦被他倒打一耙，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呀，真是岂有此理！
　　一时忘了他是太子，就想怼回去，对上西岭直朝她挤咕的眼，嗯，她知好听劝，果然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是奴家想岔了，以后绝不敢打扰到殿下，倘有事会找内侍大人回禀，殿下有什么吩咐也还叫那个宗侍卫来传话，如此可好？”

　　却不想太子殿下根本不领情：“你们两个递什么眉眼官司呢，中间传来传去传走样该如何？之后我会找个稳妥的地方，如此都妨碍不着。”

　　西岭缩着脖子赶紧退出车外，冯妙嫦赶紧敛容应是。
　　果然传得一点没错，太子殿下的脾气确实阴晴反复不定。

　　看到她低头不语，太子也意识到自己又躁了，端起茶瓯一饮而尽。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殿下，如此奴家就告退吧？”

　　不知怎地，太子觉着这会儿放人有过河拆桥之嫌，于是缓脸没话找话道：“柳郎君这个招牌不错。”

　　冯妙嫦就想到自己那些想头：“殿下不知，柳八可不止这点儿用处，奴家回头找他合计一下，要成了可以先铺排起来。”

　　“哦？不若冯娘子现在就说说？”

　　“因是家祖母留下的东西，有些事还要问问柳八……”冯妙嫦也不知那些东西还有没有效用，没把握的事她不想先说。

　　姬琰却被她提到的裴氏旧物吸引了心神，忽地一动，问：“冯娘子，倘若家里长辈想瞒着子辈给孙辈留东西，会如何做？”

　　冯妙嫦心底微颤，明白自己之前没有料错。
　　可已经上了船，且就是没有今日事，她身在太子外家荣恩侯府也一样，太子倒了，荣恩侯府也没什么以后了。
　　想开了，也不过是不好时遁走避祸，多攒点银子一样过好日子。
　　总之钱财给到位了，冯大胆儿就什么顾虑都可撇一边儿了。

　　如此，还真左右细想了下：“若奴家想给孙辈留东西，自然要放到他需要时马上就用得到的地方，不然可不就误事了吗？”

　　姬琰想到那些梦，确实，阿爹这边刚不好，暗麟卫就找来到了自己身边，宫里必有暗麟卫的人。

　　脑里似有什么闪过，一时却抓不住头绪，若有所思后，他再问：“若孙辈想提前拿到呢？该如何拿到？”

　　“若是奴家就会给孙辈留下提点。”冯妙嫦由己推人，觉着都该是这样的。

　　姬琰刚想问若祖辈去时孙辈还不懂事呢，忽想到了，赵太后！
　　她去时确实给自己悄悄送了一匣子小玩意儿，说是留给他做个念想的！

　　直觉必有关联，他心情激荡下，倾身上前抓住冯妙嫦的手：“真个慧质兰心……”

　　等到入手滑腻若绸，惊诧间对面已快速甩躲开，他才醒起自己唐突了人家。
　　掩饰地捏着鼻管，道：“孤忘形了，改日请冯娘子用醉……”
　　跟着想到自己现在是穷精，一两银子都要掰两瓣儿花，可请不起醉仙楼十两的席面儿，生生地改了口，“改日我叫西岭送宫里御厨的拿手菜给冯娘子品尝，权作陪罪。”
　　嗯，宫中的都是花他阿爹的，阿爹的羊毛不薅白不薅！

　　也知自己小气了，又开恩道：“冯娘子往后不用奴家如何了，称你我即可。”

　　冯妙嫦确不乐意张嘴奴家如何的，遂真心谢过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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