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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派
认识他的日子太好记住了。那也是一个的圣诞夜。家明在洛杉矶的小公寓里,本来准备和张一起在家中过个安静的夜晚。张是家明的女友,但是家明现在甚至记不住她的样子了,只记得她个子高高,几乎和家明一样高,尖下巴,大眼睛,很漂亮,但是这样的相貌却没有杀气,依稀总觉得张的气质,配不上她的样貌。
那一年家明实在是太得意了,一等一的成绩从设计系毕业,之前的功课又被大公司看中,赚了一大笔,可是他没有去那家公司任职,家明自己开了一间设计公司,不过三个月的功夫,已经颇有规模。学校这边有教授喜爱他,偏要收家明做硕士。家明这一年又累,但是偏偏得意的不行,每次走到自己的小公司,看着门口第一个写着:总裁 设计师宋家明,再看看下面几个洋人名字,总是要偷笑。
美术学院的几乎都是知道宋家明这个人了,张是很得意的,她在一年级的时候认识四年级的家明,现在她觉得挖到了一桶金。看着周围多风骚的洋妞家明都看不上,却选了自己,张也是很得意的。所以圣诞夜晚上,家明只想在家守着树过一晚上,张执意要家明陪她去学校的舞会。家明暗暗叫了一声苦,却还是穿上衣服陪她去了。
幸好家明从来都没有后悔去那一场舞会。虽然张拉着他与认识和不认识的人寒暄,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手也紧紧勾着家明,家明颇有点觉得不舒服。
一曲舞毕,有人要上台唱歌。家明听到台下面的人起哄,抬头往上看,看见一个男孩,黑头发,黑衣服,黑裤子,是华人。在美国这样的地方,华人收到欢迎是不容易的。
张说:「这么多人起哄,舞也不跳了。」
这个时候,那个男孩拨着吉他唱:
「很久很久以前,
久远的记忆中,
有一段音乐曾让我那么快乐,
要是我还有这样的机会,
所有人都会和我一起跳舞,
让他们体会那一份愉悦。
在打着冷战的二月时光,
我挨家挨户送报纸,
可是这上面的噩耗让空气凝固,
我脚下也迈不动步子。
但是我现在记不住我当时想起那已经成为寡妇的新娘的时候,
我是不是流泪了,
但是我清楚记得内心的震动。
因为那天,
音乐死掉了。
你曾经写过一本关于爱情的书吗?
你相信高高在上的上帝吗?
你认真记住圣经里的每句话吗?
还是你更相信摇滚?
好像音乐可以挽救你的灵魂。
我知道你爱上了他,
我看见你们相拥而舞,
我看见你们把鞋子踢倒一边。
呵,我太喜欢那段节奏的蓝调了。
约翰列侬开始读马克思的书,
四重奏悄悄在公园里排练,
我们却还在黑暗中吟唱挽歌,
因为那天,
音乐死掉了。」
张问同学:「他是谁?」
人家讶异:「你们中国人你也不认识吗?迪兰林,现在可是学生会的艺术部长了。」
张笑说:「也不能每个在这里的中国人我都认识啊。」
那人说:「因为他特别,不是艺术科的当了学校的部长,听说有教授因为这个不高兴。他是圣约翰化学学院的,人家是高材生。」
张说:「高材生我一般都是不认识的。」
这时候家明的眼光还在那个男孩子身上,他继续唱:
「大街上,
孩子们在哭叫
情侣们在吟泣,
诗人们在空想。
没有其他的话语,
连教堂的钟都倒了。
我最崇敬的三个人,
圣父,圣子和圣灵,
搭上了去西岸的末班车,
因为那天,
音乐死掉了。
再见了!美国派姑娘!
我驾着小货车去河边,
河岸却干枯着。
旧日的搭档们畅饮威士忌,
唱着这一天,我就要死去,
这一天,我就要死去。」
一首歌毕,他冲台下鞠躬,脸上笑了开来。台下则欢呼口哨。家明眯着眼往台上看,个子不高,但是有一张明朗的脸,不是很大的眼睛,却格外有神,大概是灯光的原因,总觉得眸光流动。很高很挺的鼻子,微微上翘的嘴。舞池的灯光照下来,身体轮廓有一圈各种色泽的边。那时候家明的大衣还没有脱下来。
家明和张找了位置坐下来,张还在和她的同学说话说:「我以为所有化学科的应该都戴防辐射眼镜,口罩,闷在实验室里。」那个洋妞放荡得很,指着家明说:「你喜欢这样的,是不是?」
家明没有仔细听她们的对话,他总是觉得女生之间对话无趣,围绕琐事展开,无休无止。他倒是再想刚才林梧桐唱的那首歌,《美国派》。有意思,他心想,这么老的歌,也能唱成这样,快板都去掉了,留下的慢板哀而不伤。有意思,家明心里又说了一边。
那边张的女同学突然神色小心,在耳朵边对张说:「听说路易斯张最近在追求他。」家明回头看张一眼,路易斯张他们太熟悉了,他是张的堂兄,和张读一科,四年级,中文名是张乃其,偏要家明叫英文名。
这时候路易斯张就走过来了,他同张拥吻,完全是洋人的礼节,家明礼貌和路易斯握手。家明心里是不喜欢这个堂兄的,他和张有家族里的美丽血统,但是这美丽的脸,到了路易斯的脸上,就变得锋芒太露,全是讥诮和讽刺。
路易斯说:「看看,家明也来了。家明不是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了吗?还能大驾光临,安吉拉你的魅力真大。」最后一句好像是对着张说的,但是却朝着家明。家明皱皱眉头不说话。
张拉着堂兄开始问起最近追求谁的消息了,路易斯的性向张早就清楚,倒不是路易斯坦然,而是他总是出去乱约会,张想不知道都难。路易斯对着人群中一个身影施眼色。
张问:「那个人?刚才唱歌的那个人?」
路易斯点头,「唱的不错吧」,接着他说:「但是说是追求,但是一次也没有出去约会过,他没空。」
家明听到这句,才说话:「路易斯张也有失手的时候?」
路易斯竟然没有听出家明的讽刺,有点悻悻然地说:「的确是。」
「不过。」张犹疑:「你确定他同你一样?」
路易斯说:「你没有听说过吗,太好的男人都不是异性恋。」
张朝家明看了一眼:「那可未必。」
路易斯说:「你看家明这样的男生,没有什么情趣,也不浪漫,这样的男生长得好看,但就是异性恋。」
这时候舞曲继续响起,在美国大学这样的场合,似乎意味着各位单身人士就要下场寻找对象了,但是这首是热辣的舞曲,路易斯拉着张就跑进去跳,家明也乐个清净。
这时候家明看见角落上那位迪兰林,他端着酒杯,盯着舞池里的人们,似乎事不关己,脸上颇有几分冷漠。想到刚才人们的欢呼声中的那个笑脸,好像是两个人。家明看了一眼,那时候还不知道这张脸对他以后有多么重要。
圣诞假过的快,假期结束,家明投入了设计室的工作里。他的设计室那时候叫做「Available」,他的意思是:让别人知道,我们永远有空,有精力。
那天晚上张在公寓做饭,家明忙着工作,路易斯上来了,他打开门,很随意的样子。家明皱了皱眉头,这毕竟是他的家。张当初几乎把所有的东西都从宿舍搬来了,他们一起同住的日子家明记不住了,但是他知道那时候突然觉得以后一个人的空间少了。
张看见路易斯愁眉苦脸,问:「这是怎么了,和丧门星一样。」他们两人平时说话都是英文。
路易斯在沙发上坐下:「感情生活问题。」
张问:「这次是谁?」
路易斯说:「还是迪兰林。」他用中文说:「他叫林梧桐。」
张:「吵架了?分手了?」
路易斯大大一个苦脸:「完全没有追求到,哪里来的吵架分手。」
张这次讶异了,她相信自己的这位堂兄是有点追男人的本事的,至少他长的好看,追求的手段也总是翻新,而且路易斯很体贴。
可是路易斯这次受挫了:「给他打电话邀他吃饭看戏,他推说没有空,去他舞蹈团训练场堵他,要送他回去,他说自己开了车,各种借口。别说追求约会了,连话也没说几句。」
张回到了最初的问题:「你可是确定他喜欢男人。」
路易斯说:「如果不喜欢男人就直说了,这种意思就是他喜欢男人,但是偏不喜欢我罢了。」
家明在一旁有点幸灾乐祸。他知道路易斯魅力大,也是头一次看见他如此失败。不过想起路易斯以前还带着不知道哪里来的小男生上自己家来,心里一点可怜他的意思都没有。
这时候路易斯沮丧的很,他问张:「怎么办?我现在晚上做梦都能梦见他。」他抱着头:「我想我是爱上他了。」
家明这才放下手上的东西,对路易斯说:「你也不过是得不到那个人,才说这样的话。不过在这张沙发上,连我都听过几万次你爱上了他,我都听烦了。」
路易斯突然发作了,他跳起来指着家明的鼻子:「宋家明你当然可以这么说,因为你有安吉拉,你不知道爱上得不到的人的感觉。你和安吉拉谁也离不开谁,有了安吉拉,你跑来嘲笑我了!」
张没想到他发火,竟然怔住了。家明走到路易斯面前,说:「张乃其,不是我嘲笑你,这事情就是这样。」
路易斯冷笑:「事情就是异性恋嘲笑同性恋罢了!」
家明说:「这事情究竟怎么样,你自己倒要好好想想,以前随便拉一个人给张看,都说是你一生挚爱,结果三天后又来一个一生挚爱。你的爱情分的太多了,分到每个人头上就剩一粒米了。」
家明拿起外套:「我也不和你吵架,你在这里吃饭。但是我也劝你好好想一想。」说完家明带上门出去了。
其实家明除了家和公司,是没有地方去的。这个时候晚了,他不想去公司。从家里出来他就后悔了,那是他的家,为什么自己倒走了,让两个外人留下。那时候他自然把张也放在外人的等级里了。
家明踱到学校里,路过小放映厅,学校里经常有新电影来试映,不乏大导演的作品。这个小放映厅是给电影科学生作品放映的。家明偏偏对这些小作品感兴趣,就好像喜欢B级片一样。今天是一个导演系的学生的片子。家明决定进去看场电影,再回去。
可是举步到了门口却被拦住了,对方问他可有请柬,家明摇头。对方报以歉意的笑容,对他说:「那很抱歉,先生,如果没有请柬,我恐怕您没办法进去,因为里面座位都满了。」
家明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听见旁边一个声音说:「等等,既然来了就请进。因为我们给别人预留的位置还是空着。」
家明转过来一看,是他。林梧桐。家明记住了这个名字,四个木的人。林梧桐对着家明笑了笑,说,「请进,欢迎。」
很长时间以后家明问起梧桐为什么让他进去,梧桐的原因很简单,一看都是亚洲人──那时候梧桐不确定家明是中国人或者日本人,但是听家明说的字正腔圆的「谢谢」,他知道他是中国人──家明对这样的答案显然不够满意。
那天家明和梧桐一起走进放映厅,家明说:「我知道你。」
梧桐扭头看他,家明解释说:「路易斯张的妹妹是我女朋友。」
梧桐笑说:「原来如此。」
家明问他:「这是你拍的片子?」
梧桐摇头:「我一个朋友的电影,我只是来捧场罢了。」
家明知道就算是导演系学生的电影,也不是随便能在放映厅上映的,定然有梧桐周旋。只是没有深究下去。
在异国,两个华人相遇,通常是有很多话的,但是他们俩没有多说,可能是因为路易斯的原因,颇有点尴尬。梧桐只是问:「你是大陆人还是香港人,抑或台湾人。」
家明说:「大陆,家在北京。」
梧桐「哦?」了一声,「我家也在北京。」
家明用中文笑说:「原来是同乡」然后伸出手去:「我叫宋家明。」
梧桐伸手一握:「宋家明?设计系的宋家明吗?我也知道你。」
家明笑:「这可巧了,互相都说我知道你。」
梧桐说:「贵公司的一位先生曾经来学生会寻找业务。」家明了然,那时候设计室刚起步,目光一定先投在学校内部,当然是有人和掌管学校艺术工作的梧桐联系过,派过设计师宋家明的名片。
果然梧桐拿出名片夹,翻出宋家明的名片,递给家明看,家明点头说是。
两人再次寒暄,比如巧合云云。但是梧桐把家明带到位置,就告别离开了。
电影开始放映。片名叫《云》。出他意料的是,这是部讲述男人和男人之间爱情的电影。家明叹口气,现在的学生,确实越来越大胆了。
毕竟在美国呆得久了,家明早就不介意这样的题材。电影故事很简单,男主人公本来是不相信爱情的人,于是玩转人间,潇洒倜傥,处处留情,可是他要面对老去的事实,他开始寻找一份真正的爱情。最后──他发现真正的爱情一直就在身边。家明眯着眼睛看完了整部片子。虽然故事老套,但是是部不错的学生电影。倒是配乐给家明留下不错的印象,因为家明认为好配乐就是在电影中感觉不到,但是回想起某个镜头或者某段台词,自然而然就有那段音乐跟着出现。
影片播放结束,台下的观众鼓掌,也有站起来鼓掌表达敬意的。家明这才有功夫环视一下,看见周围大部分都是两名男性同来观影,倒是符合同性电影的观众群。
这时候按照惯例,影片的导演演员和一干重要工作人员都上台答谢观众。家明记住了这个叫做恩尼斯·马克莫奇的学生导演,他想起了刚上映不久的《断臂山》的男主角也叫做恩尼斯。电影里的恩尼斯大概是孤单终老了,那这位现实中的呢?
马克莫奇在台上感谢观众,感谢他的工作伙伴,其中特别提到了迪兰林,他感谢迪兰林给他的支持。家明一脸兴致地看着这个英俊的大男孩说到这里满眼爱慕地看着台下坐着的梧桐,接着马克莫奇邀请梧桐上台接受观众的掌声──因为他还是这部片子的作曲者。
家明微微吃惊,他仔细打量这个男孩,突然觉得似曾相识。今天他仍然是一身黑色,浓眉下的眼睛仍然是有神的。家明也见过不少漂亮的男生,但是……梧桐好像不够美不够漂亮,但是自然有一般气质在,他和他们不一样。家明心里突然原谅了路易斯,这样的男孩子,有才有貌,一定是颇受欢迎的。
梧桐走上台去却略有点尴尬,他觉得下面的观众都是在用「导演的情人」这样的眼光看着他,他上台去与马克莫奇握手,却没有拥抱,接着转身向观众鞠躬。他习惯了接受观众的掌声,他一直点头,嘴里说着「谢谢」。其实对着台子的灯光太强烈了,梧桐一刹那看不清台下的情况,视力恢复之后,他看见了观众席里,刚才那名中国人眯着眼睛看自己。
待到散场,意犹未尽的观众与导演寒暄。梧桐打算回宿舍去,他走到门口的时候,那名中国人手放在外套兜里走过来和他说话:「我很喜欢配乐。」他没有说:「配乐很棒,棒极了!」这样的客套话,他说:「我很喜欢配乐。」
梧桐笑说:「多谢。」他不喜欢接受千篇一律的赞扬,成日价都是美国人虚伪的口吻:「太棒了!」「简直是完美!」他听着不胜疲倦,他喜欢听别人说自己喜欢。梧桐是有点小孩子脾气的。
梧桐和家明一起走出去,梧桐问家明:「宋先生也喜欢音乐?」
家明笑说:「不要叫宋先生,我的英文名是威尔。或者,家明。」
梧桐点头,家明说:「电影配乐太华丽反而不好,听多了交响乐团演奏,听这部片子里迷笛键盘觉得与众不同。又能和镜头融合,我真是喜欢。」
梧桐笑说:「难得有一个人注意电影配乐。」
家明坦然:「这样的题材……我是不太感冒的。」
梧桐说:「不过你看完了整部电影。」
家明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他不好说是为了听音乐才看下去,他当时确实对里面两个男人拥吻的镜头不感兴趣,男主角与不同的美男子调情,他也看着不舒服。但是他不能说只是听音乐,这样太恭维了。家明只是笑了笑。一时气氛有点尴尬。
梧桐轻咳一声,问家明:「家明你是在北京长大吗?」
家明点头。
梧桐说:「那你认不认识苏蔷薇?」
家明讶然:「认识,我们一起长大的。」
梧桐笑说:「那就真是巧合了,苏蔷薇是我表姊。她以前总是说,宋家明如何如何,宋家明欺负了我,宋家明抢了我的玩具……」
家明一拍脑门,苏蔷薇小姐他何止认识,他们从小邻居,同学,从小学到高中十多年时光。待到高中毕业,家明背井离乡来了美国,蔷薇在国内升大学,两人才分开,逐渐少了联系。
家明笑说:「以前我笑蔷薇,你看你的名字,三个草,我记得她说,我弟弟名字还四个木呢,原来是你。」梧桐笑着点头。家明问:「她最近好吗?」
梧桐说:「不能再好了,同你一年,刚毕业,等到春天就过来读硕士。」
家明扬起眉毛:「蔷薇也要来?那太好了。」家明被梧桐一提醒,这才发现自己突然想念起蔷薇来。
梧桐说:「等到她来了,你倒是可以和他尽情叙旧。」
这时候到了路口,梧桐与家明告别。家明当时心里的梧桐,似乎不过是「蔷薇的弟弟」而已。谁说不是呢,梧桐心里的家明,也不过是「长久以来表姊暗恋的那个人」罢了。
家明举步回家,开了门,张一脸焦急,看见他才放下心。张为家明宽外套,半嗔道:「一生气就跑出去,电话也不带着,我总是不放心。」
家明出去一下心情竟然变好,他说:「路易斯走了。」
张点头:「怕你回来打架,我把他赶走了。」
家明笑说:「我是那么没有风度的人吗。我放映厅看了场电影,就转回来了。」家明没有告诉他和梧桐聊天的事情。
张有点哀怨地说:「以后不要生气就走了。」
家明说:「我还能去哪?这里是我的家,总是要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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