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煮酒

　　上元节，云州城。

　　花灯，杂耍，各种摊贩，街上人来人往，点点灯光璀璨。

　　裴嫣从边上摊子抽了一个鬼面具罩在脸上，轻悄悄地走到几步远的少年身后，拍拍他的肩，“嘿！”

　　少年转身，目光所及，吓了一跳。

　　面具后的人“哈哈”笑出来，声音清脆如铃。

　　少年咬牙，一把夺过她手中的鬼面具，恨恨地戳了一下她的头，“亏我顶着压力带你出来玩，你竟不知感恩，还来逗我取乐，下次别想了！”

　　裴嫣本还在捂着肚子笑，闻言再也笑不出来，连忙告饶，“别呀，我错了，真的错了，表兄莫要生气了。您大人大量，就原谅小的这一回吧？”

　　少年“哼”了一声，抬步便往前走。

　　裴嫣“哎”地唤了声，少年步子未停反快。表哥携面具而走，面具摊子的老板眼见人走远，转而目光灼灼盯着裴嫣，脸上带着和善的笑意，语气却十分官方，“姑娘，面具十文钱。”

　　裴嫣：......还好带钱了。

　　感谢我贴心的柳柳儿。

　　出门之前柳柳特意给裴嫣准备了一些铜钱，她拿出荷包数了十文钱匆匆付给老板，待再去寻表兄，发现人已经走得没影儿了，裴嫣只得朝着表兄消失的方向找过去。

　　人流如织，街边小贩热情地叫卖，裹了蛋液和面糊的串串投进烧热的油锅中，发出“滋滋”一阵响，香味弥漫，杂耍班周围围满了人，裴嫣转了一圈才寻到一条小缝，她站在外面，看着那条缝跃跃欲试，然摸摸头上整齐的妆发，为了外祖母可怜的心肺，终究是压下了内心的躁动，只得意思意思从缝里看了几眼里面的人耍胸口碎大石。

　　大街很快走到了头，不远处的云水河边有人在放花灯，行人小心地将花灯置于水面上，用手轻轻划两下水，透着暖黄烛光的小花灯就晃晃悠悠地飘远了。河上桥头立着一袭宝蓝锦衣的公子，身形高瘦，脸上戴着熟悉的鬼脸面具，裴嫣眼睛一亮，高兴喊道：“表兄！”

　　公子身形一顿，转眼看过来。

　　裴嫣招招手跑过去，额前的碎发飘扬。

　　到了跟前，裴嫣先发制人，“表兄，你怎么乱跑？我找你好久了。”

　　公子没有说话，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眼神专注，深沉。

　　“表兄？”裴嫣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你还在生气呀？”

　　“嫣嫣！”突然远处有人喊。

　　裴嫣反射性转头，看着河对面一个同样身穿宝蓝色衣衫的少年急步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鬼面具，正是表兄。

　　先前，柳隽走了几十步后便停了下来，本也不是真的生气，不过是想逗逗她罢了，却不料，转身后，入眼皆是陌生面孔，根本找不见裴嫣的身影。柳隽本想回头找她，这时有人兴奋叫到“城隍庙有富人在撒钱啦！”，霎时，人潮涌动，柳隽被迫被人群挤着往前走了好一段路，好不容易停了下来，正待要去找裴嫣，就远远看到了那道粉色的身影。刚要喊停她，就见她突然高兴地往一个方向跑。柳隽怕又给跟丢了，只能跟着她跑。

　　还没追上，就见她停在一人身前，说了几句话后竟然还去拉他衣服，柳隽赶紧喝住，“嫣嫣！”

　　这丫头，还不松手！

　　柳隽走到近前，牵住裴嫣的手腕将她拉开，看了眼戴面具公子，转而低声念叨她，“怎么还认错人了？真是越长大越笨了。”

　　被点破，裴嫣脸都羞红了。

　　柳隽适可而止，拉着她往回走。

　　裴嫣楞了一下后顺从地被他拉着，下了桥头，她鬼使神差地转头往后看，看不清他的眼神，她只知道，他一直在看着她。

　　很熟悉的感觉。

　　不待她仔细回想，柳隽就伸手敲了敲她的头，裴嫣捂着脑袋，控诉道，“你又敲我的头！”

　　“让你长长记性，别被拐走了。”

　　“啊，我警告你以后不许再敲我的头！”

　　“嘿，我就不！”

　　“我告诉外祖父和外祖母，让他们揍你！”

　　“你怎么这么大了还告状？！”

　　“哼哼，管我多大，有用不就行了。”

　　——

　　“阿娘在信上道是会有人来接我。”裴嫣捏着信纸反复嘟囔，“是谁呢？阿娘为何不说清楚些。”

　　五岁的小表妹鼓着一张小圆嘴，不停地往嘴里塞点心，闻言问道：“嫣嫣姐姐几时回去？我会想你的。”小嘴因塞满东西说话，噗噗地喷出了一些糕点屑屑。

　　三表姐见状眉毛一横，“你若再这般没有规矩，我便送你和你嫣姐姐一道去。”

　　小表妹惊得圆溜溜的眼睛一瞪，顾不上嘴里的点心，肉乎的爪子捂住嘴巴，头摇得像拨浪鼓，“规矩，规矩，我这就规矩。”

　　裴嫣乐得不行，呼噜了一把小表妹软乎乎的双下巴，“怕什么，总不会有人能吃了你。跟姐姐我回去，带你玩遍金陵！”

　　“不去不去！”小表妹还是摇头坚定地拒绝。

　　倒也不怪，原是前年，柳家二舅父生的五表弟，打小便聪明伶俐，大人们都道是个好苗子，然这孩子实在难以教导，斗鸡走狗学了个全，聪明劲全给用到了不学无术上，外祖父被他气倒好几回，二舅父棍子用断了好几条也拿他没办法。

　　这时恰逢阿娘送来书信问候外祖父身体情况，外祖父原还脸色忧愁，看着看着突然眼睛一亮，沉思片刻，立马去信裴夫人的公爹，裴嫣的亲祖父——前朝的最后一任太傅。过了几日收到回信，便一把将五表弟给打包连夜送去了金陵裴家。

　　从此，云州柳家五公子柳翊开始了他水深火热的日子。

　　当时的小表妹才三岁，每回听闻他五哥从金陵回来云州的惨痛描述，尤其是裴太傅对他的折磨，哦不，教诲，小小年纪的她从内心里坚定裴太傅是一个恐怖的存在，从此，提裴太傅色变。

　　说到回金陵，柳翊这回便是要和裴嫣一同回去，昨日见着这可怜的娃子嘴上还冒了个泡，整个人蔫耷耷的在赶夫子布置的课业。

　　到了信上约定的这日，裴嫣收拾好无事于是去柳翊院子瞧瞧，正赶上一院子的鸡飞狗跳。柳翊在前疯跑，二舅父在院子里到处寻摸趁手的棍子追赶他，二舅母在一旁淡定地指导婆子丫鬟给收拾行李，见了裴嫣顿时一脸笑意，亲昵地拉着她的手，“嫣嫣来了，舅母正想去找你呢！来，去看看我为你挑的衣料！有一匹鹅黄的，还有一匹雪青的，一匹粉色的......”

　　裴嫣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场面，看着院子里的追逃二人组欲言又止。

　　二舅母转头扫了眼，摆摆手道，“没事，这小子皮厚实，扛揍！”

　　正在奔逃的小子闻言投来幽怨的眼神，也是这一眼，让他的动作慢了一步，被紧随其后的二舅父抓着机会往小腿上抽了一下，小子吃痛，猛往前蹿一大截。

　　结束这场鸡飞狗跳的是府上下人来通报，辰时末刻，有客至。

　　二舅父放过了柳翊，临走前狠狠瞪了他一眼，威胁意味不言而喻。

　　二舅母交代了丫鬟几句后带着裴嫣去老夫人院子里见客。柳翊讪讪摸了摸鼻子，一瘸一拐地跟在裴嫣身后。

　　进了外祖母的院子，裴嫣注意到屋外站了几个陌生的丫鬟婆子举止得体有素，察觉裴嫣的打量后笑吟吟地回视行礼。

　　屋里传出说笑声，气氛一派和乐融洽。

　　嬷嬷进去通报后，有小丫鬟打帘，裴嫣垂目跟在二舅母后头，柳翊难得看她这么低眉顺眼的样子，作怪地冲着她挤眼睛，裴嫣斜睨他一眼，掩在袖子下的手暗暗掐了他一把，疼得他龇牙咧嘴。

　　“咳。”二舅母微微偏头，余光轻扫眼他。

　　顶上有人轻笑，“这是嫣嫣吧？”

　　裴嫣闻言抬头，只见外祖母旁边坐着的一个美妇人正笑看着她，目光亲切慈爱。

　　“是她，”外祖母对着裴嫣招招手，“来，嫣嫣，快来见过大公主殿下。”

　　大公主？

　　当朝大公主随着当今陛下四处征战，如今天下初定，公主身为陛下长女，满身功绩，深受陛下宠信，早早受封。她姓白，是母亲的闺中密友，是，他的母亲。

　　裴嫣心中思绪万千，走上前正想施礼，福身下拜时大公主伸手托住她，双手有力，她顺势拉着裴嫣坐在身边，笑吟吟地看着她，“不用见外，我和素素这般交情，好孩子，叫我白姨便是。”

　　大公主行止飒爽，让人如沐春风，裴嫣情不自禁地对她回以微笑，“白姨。”

　　“上次见你还是在你两岁的时候，如今你都长成大姑娘了，真漂亮。”裴嫣被夸得脸都红了。

　　外祖母打趣她，“哟，还脸红了！我道你皮有七寸厚呢！”
　　一屋子人顿时没忍住笑了，当事人裴嫣窘得不行，小声求道，“外祖母！”

　　笑声中，有嬷嬷进来通报，道：齐三公子来给老夫人请安。

　　“这就来了，我还道要过一会儿呢。”大公主笑着道，视线微不可察地掠过裴嫣。女孩子眼眸微垂好似在发呆。大公主饶有兴味，勾着唇看向门的方向。

　　小丫鬟打起了帘，一位公子走进来，他穿着月牙白的锦衣，衣上用银线绣着莲纹，头发上束着一根同色发带，十六岁的少年，唇红齿白，五官精致，身量很高，尤带着少年人的青涩，走入室内，众人仿佛闻见了雪地里的红梅香，清冷，独特。

　　少年眼眸漆黑深邃，眼睛很快锁定在大公主身边的姑娘身上。姑娘低垂着眸，若有所察地看过来，正好和他目光相撞。

　　“咳。”大公主轻咳一声，像是嗓子不舒服。

　　然这声非但没有提醒到应该提醒之人，反而惊到了旁边的小姑娘，她忙乱地避开视线，若无其事地掩饰心脏的不正常跳动，只是那颤着的眼睫，失了冷静。

　　少年移开眼神，眼中蕴着几分难以察觉的笑意，上前对着老夫人请安，“老夫人安好。”

　　老夫人呵呵笑着，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好一会，看了眼垂眸端坐的裴嫣，笑道，“这孩子可真会长，我还没看过比他长得俊的。”

　　确实是会长，裴嫣暗暗想，九年前她就知道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