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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现你就是你
第八章
“假如神不曾玩弄我们的命运于鼓掌之间，并将我们降为凡俗，那么我们死去的时候不会给后人留下任何东西。后人在我们身上将找不到可以歌颂的主题，也不会将我们的悲哀写成伟大的诗篇。”——《特洛伊妇女》
训练眼看就要进行到尾声，公司却迟迟没开表演这门重要的课程，就在学员们沉不住气的时候，公司总算下了指示，课程已经安排好了。
一个干瘪瘪的老头在学员们万分期待的目光中步履蹒跚的走了进来。
那个背脊有些佝偻的老教授一上台就翻开课本，没说任何开场白，直接开始讲枯燥的专业课。他讲得既不幽默，声音也不抑扬顿挫，内容更是照搬书上原话。
“...艺术作品中的人物形象体现着不同时代不同社会人的理想、愿望、意志和爱憎，同时也反映着当时社会大众的审美趋向。电影艺术家总要给自己喜爱的人物，找到一个理想的外形和生动的面貌。这种外型和面貌反映着角色独有的气质和性格，并能给观众一种赏心悦目的感觉，为观众所认同、使人产生共鸣。”
学员们眼中的热情慢慢熄灭，只有唐子皓和齐为屿埋头做笔记。
“所以选择那些符合角色性格和气质，但匈牙利电影理论家贝拉·巴拉兹说过：同时外形和美貌又好的演员来饰演影片中的男女主角，始终是生理和社会的要求的一种表现。这也是为什么形象作为电影表演首先要考虑的一个重要方面的原因...”
他絮絮叨叨地讲着书上空泛的理论知识，已经有人不耐烦开始打呵欠，除去齐为屿，其他人基本上都是科班出身，正宗表演系的学生，受过多年系统的理论知识的熏陶，书上的内容就算不能倒着背也会正着背了，没想到来到这，还是听这老一套。
公司不惜重金就为了聘请这么一个古板的老头子来讲这些废话吗？
那教授从老花镜下抬起眼瞄了眼他的学生们，不动声色的合上书本，“有一副上天赐予的好皮相确实能够使你们尽快成名，但也仅此而已，想要做一名好演员，容貌固然重要，演戏的天赋更为重要，如果没有天赋，就需要后天技巧的培养。天生会演戏的演员可遇不可求，技巧本身也是需要才能的，有时也可以达到天才的角度，而我的任务就是教你们天赋以外的任何东西。”
齐为屿心中一冽，这个老头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普通。
“演艺圈不是童话国度，想要在这个圈子里安全的生存下去，需要野心更需要技巧。孩子们，你们要有所觉悟，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残酷世界，没有一技傍身，会被啃得连渣都不剩。”
“三个月，你们只有三个月的时间。要么，学得一技之长，吃掉别人，要么被人吃掉，一辈子当个只能在二三线的籍籍无名的小配角。”
老教授还是用干巴巴的语气在讲述，声音也没有很大起伏。听的人却感到背上嘶嘶冒凉气。没有一个人再敢轻视这个干巴巴的老头了。
在座的哪一个不想名利兼得，做着一夜走红的美梦，如果还没崭露头角，就被切断了成名之路，那是死也不甘心的。
老教授的话直白而又残忍，但却奇异的点燃了他们心里的那把火。
另一轮的训练紧锣密鼓的展开了。
他们除了在饮食上还有所限制以外，其他的训练逐渐减少，重心逐渐向表演倾斜。
教授的课很奇怪，有的时候要他们蹲在地上学鸭子叫，兴致来了还会要他们学野狗打架。
抛开你那无用的自尊，这是老头常挂在嘴上的口头禅。
有的时候学员们表现的出色，他也会像个慈祥的老者，难得放松下来和他们打趣，唯独看向齐为屿的时候一副错综复杂的表情。
最开始的时候，老头对他的态度不是这样的。
记得第二堂课一开始，老头叫学员们即兴表演。
对这些早就有过多年舞台经验的学员们来说当然不成问题，每个人都祭出看家本领，以求博得教授的赏识。
唐子皓走上台刚说出第一句台词，就引起了学员一阵讨论。
“哇塞，他还真敢演呐。”
“可不是，还挑的整部剧最有难度的那段。”
“不知道一会季导会怎么点评，估计又得半途叫停骂个臭头。”
有人忍不住插嘴问：“他演的这段有什么问题吗？很难演吗？”
“你竟然不知道戏剧界的经典剧目吗？”
旁边一个也说：“你不是要说这部戏的名字吧，这个人人都知道……”
齐为屿立刻转过头来。现出疑问的表情，那人指着齐为屿说：“你看，他就不知道。”
“为屿刚入行，不知道不奇怪。你就不要卖关子了，快说快说。”
那人这才清清喉咙，显出一丝得色，“他现在演是古希腊索福克利斯的戏剧代表作----《俄狄浦斯》中的经典片段，同时也是整部剧的结局，悲愤不已的俄狄浦斯终于知道自己犯下了弑父娶母的重罪，刺瞎了自己的双眼，选择了自我放逐。在知道真相后有一大段的内心独白，就是现在唐子皓演的这段。”
“这部剧在戏剧界号称‘难以攀爬的悲剧高峰’，连专业的戏剧演员也不敢轻易挑战呢。曾经在2002年日本的野村万斋演出过《俄狄浦斯王》，第二年野村万斋凭借此剧获得演剧大赏提名，之后再难有人超越了。”
“先别说了，看台上吧，他演得好棒！”有人兴奋地打断谈话。
大伙注意力马上集中到舞台上，唐子皓扮演的“俄狄浦斯”正在舞台痛苦的伸展四肢，他从一个受人爱戴的国王、女儿敬爱的父亲、妻子关爱的丈夫，最聪明的人，一下跌入深渊，成为最不幸的人。
这一巨大的反差在唐子皓夸张的肢体动作与强烈的情绪发泄中表现得更加富有冲击力，使观看者更加唏嘘命运的强大与无情。
直到唐子皓一气呵成的表演完，老头也没有在中途打断。
台词的掌控力度上稍欠火候，不要为了煽情而煽情，要单纯。老头意味深长的下了几句点评。
不过说这话时他嘴角隐隐含着笑意，显然是比较满意的。
齐为屿是最后一个上台的，表演到中途的时候老头却一再打断他，命令他不断重复之前的一个动作或一句话。
齐为屿惴惴不安，他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
他缺乏唐子皓他们那般深厚的戏剧功底和文学素养，他最擅长演的就是社会上不起眼的普通人，他也只会演这些为生活所苦的小人物。
他表演的是一个小偷，在街上伺机而动，每个人都是他的猎物。
在很小的时候，在最艰难的时候，为了活下去，他也当过小偷。
当老头说随便演些什么的时候，他脑子里就不由自主的出现小时候的画面。
他还能记起，那凛冽刺骨的寒风，为了保持双手的灵活，把僵直的双手狠狠插进全身最温暖的心口处，浑身冷透了，只有心口处，翻滚着岩浆，活下去的本能和即将违背道德带来的恐慌及负罪感煎熬着他，冷得发抖，但也热得发抖。
最后他还是站了起来。
向目标靠近时他的腿肚子还在打颤，一边混乱的幻想着被抓住的羞耻和恐怖，一边怕到流泪。
真正开始偷窃的时候，他反而镇定下来了。
他的手一点都不僵，甚至灵活到可怕，身子一点也不抖，神情更是泰然自若。
从后面跟住目标，在二十秒之内以自然地姿态与目标擦身而过，挑开衣袋，然后得手。整个流程熟悉得好像他从出生就开始干这勾当。
他在吃用偷来的钱买的食物时，一点都不觉得可耻。和活下去相比羞耻感又算得了什么。
之后又偷过几次，也没产生什么所谓的负罪感，他却不由自主的感到害怕，不是怕别的，他恐惧的是自己。
堕落的滋味永远是美妙的，尼采说过，你望向深渊，深渊也在望向你。
他以后再也没去偷。
刚才他表演的就是这一段。
好容易表演完，忐忑不安的等着老头的毒舌批判。
肯定是自己哪里演的糟糕极了，老头才会打断他叫他不断重复。
等了半天，老头还是一句话都没说，他偷眼去瞄老头，发现老头的脸涨得通红，胸口起伏不定，眼睛晶亮得吓人。
最终老头还是没有对他的表演作任何点评。
下课后，唐子皓搂住他肩膀，感叹道：“你真了不起。”
他失笑：“我觉得你更了不起啊，看你表演的时候我都快哭出来了。”
唐子皓直盯了他半天，才吐出一句话：“那是因为我本来就在表现痛苦，可是你明明没有在表演痛苦，我就已经快哭出来了。”
接近直白的赞美令齐为屿有些受宠若惊,脸都微微发红。
“为什么你会想去演一个小偷？”
“我只是觉得到表演那些华丽的戏剧人物跟我的生活距离遥远，自己一个人演没有代入感，反而不如这些小角色更容易切入。”他认真说道。
“我简直要嫉妒你了。”唐子皓以一种奇异的眼光看向他，这个人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呢，当觉得他是个很闷的人的时候，他就展示出活泼开朗的一面，当觉得他在生活上傻傻的没什么心眼的时候，又在表演上显得那么老练而有心计。
真正令老头对他态度发生改变的是那一次。那天老头破例没有讲课，而是跟学员们聊天，让他们讲一讲为什么当演员。
一下就把齐为屿问住了。他是所有人中最莫名其妙走上这条路的人，这要他怎么回答？
老头难得和颜悦色，看着他的眼睛仿佛暗藏着某种期许，他不懂。
只不过是为了生活，一连串的选择和被选择而已。
他好好想了想，半晌才慎重的说，演戏是我目前最重要的工作。
前面的人也曾有过类似的表述，自己这样说应该不过不失。
谁知老头眼里的光芒顿时黯淡下去，就没有别的原因了吗，老头不死心的又问了一遍，他在老头脸上逡巡也急于找出一些关于正确答案的提示，好叫这个自己深深敬佩的老教授满意。
老头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从那次谈话以后，老头看他的神色就淡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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