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南水北

　　恢复了往日宁静的听风民宿庭前，几盏寥落的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亮。空气随着薄苏的那一句“海边走走”邀请而有几秒微妙的停滞，而后又随着姜妤笙的那一声“好”，再次流动开来。

　　不等姜妤笙再多说什么，舟稻众人们就已经十分善解人意地退避了：“那小妤姐，薄老师，我们先走了。”

　　池棋多叮嘱了一句：“那你晚上回去的路上小心点。”

　　姜妤笙应：“好。”

　　人群往左走，她们默契地往右走。

　　走过壁灯成排，却没有一扇店门还开着的长街，走到民宿后空无一人的寂静海滩上。

　　万事皆变，十多年来，好像只有这片海未改本心。潮涨潮退，涛声依旧，海风呼啸，月辉冷然，照得人心里也有些空洞洞，凉飕飕的。

　　薄苏问：“会冷吗？”

　　姜妤笙淡声：“不会。”

　　她把耳侧被海风吹乱的秀发捋到而后，沿着海岸线往前，留一下一串并不明显的足迹。

　　薄苏走在她的身侧，稍稍落后半步，目光追逐着她的身影。

　　“这几天，辛苦你们了，谢谢你们的照顾。”薄苏再一次表示感谢。

　　姜妤笙摇头：“不用，应该的。”

　　她们确实也不是做义务工。

　　薄苏说：“明天早上最早班的轮渡和航班，我们要回北城了。”

　　姜妤笙应：“嗯，一路顺风。”

　　两厢又是一阵沉默，薄苏终于再次开口：“那个男生的微信加了也可以删掉的。”

　　姜妤笙脚步微微停顿，问：“怎么了？他人不好吗？”

　　薄苏嗓音微哑，应：“不是。”

　　“那他其实有女朋友了？”

　　薄苏还是说：“不是。”

　　姜妤笙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目光直直地望进了薄苏的眼底。她问：“那是为什么？留着了解一下，兴许真的有缘分呢？”

　　她的目光并不锐利，反而很平和，仿佛真的只是好奇，只是不解。

　　薄苏心口泛起难以言喻的疼。

　　她喉咙动了动，半晌，才启唇：“异地恋比较辛苦。”

　　姜妤笙静静地凝望着她。

　　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厌倦，她笑了一声，对她这句话不置可否。

　　“明天要早起赶飞机，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她不再留有聊天的余地，言简意赅地做了结束陈词。

　　“薄苏。”她背对着幽蓝色的大海和粼粼的波光，裙摆摇曳，平静地说：“拜拜。”

　　像是一个此生不会再见的道别。

　　薄苏羽睫在月光下颤动。

　　姜妤笙不再留恋，背对着月光，越走越远。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总是她注视着薄苏的背影，渐行渐远。重逢后，不过几次交会，她好像都还回去了。

　　有微微的水意模糊了姜妤笙的视线，姜妤笙仰起头，笑了笑，继续往前。

　　*

　　姜妤笙第一次隐约意识到自己对薄苏可能有超乎寻常的情谊是在高中。

　　那时候她们同上一所高中，虽然比薄苏小两岁，但因为先前在山城入学早，所以她只比薄苏低一个年级。

　　入学后没多久，她在舍友的强力推荐下，读完了人生中的第一本言情小说。

　　之前不是完全没有涉猎过，但因为兴趣寥寥，所以她从来没有如此完整地阅览过，包括其中一些如果薄苏知道一定不会让她看的片段。

　　第一次观看，对她冲击力很大。

　　虽然有感动于男女主爱情的缠 - 绵悱恻，但她完全没有办法像舍友一样花痴男主，代入自己是女主，期待未来能够遇到一个像男主那样，有钱多金长得帅，身材还好的男人，为她痴为她狂。

　　因为她完全想象不了有一个男人对她做小说中男主对女主做的那些事。

　　她一想到那些口水交换的情节，她就觉得通体一阵恶寒，怀疑自己有亲密接触障碍。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夏日周六午后，她坐在两边宿舍床中间的桌边和对面宿舍床上的舍友交流读后感。舍友无语，完全不能理解她的洁癖：“你就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浪漫幻想吗？比如有一个很帅你很喜欢的男生，对你壁咚什么的？”

　　姜妤笙说：“没有。”

　　她没有喜欢的男生，也没有觉得哪个男生很帅过。

　　“就一班的那个陈显那样的，也不行吗？”陈显是隔壁班大家公认很帅的一个男生。

　　姜妤笙笑说：“不行，而且，我不觉得他长得帅呀。”

　　舍友被噎住:“你眼光这么的高啊，行，你是美女你说了算。”她换了更帅气更遥远一些的人选：“那比如金城武、吴彦祖、木村拓哉这样的，年轻时候的样子，也不行吗？”

　　姜妤笙想了想，说：“不行。”

　　舍友不服气，又给她举了几个她觉得很帅，当时被公认是少女偶像的男明星们，姜妤笙都表示拒绝。

　　舍友绝倒，但还是不死心，绞尽脑汁地还想再给她举几个参考人选时，薄苏忽然出现了。

　　她敲了敲她们宿舍的门，淡声叫：“妤笙。”

　　姜妤笙转过头，就看见她长身玉立，高扎着如绸缎般的长发，穿着白色的衬衫校服，逆光而站。光把她的轮廓羽化得很圣洁，连鬓边细软的绒毛都透着清雅和美丽。

　　那一瞬间，姜妤笙听见了自己心脏重重一跳的声音。

　　她忽然想，如果是薄苏的话，她好像可以。

　　她脸突如其来地红了起来，那些读过的文字如代码病毒似地在她脑海里运行了起来，一行行一段段全变成了画面，一幕幕在她脑海里上演了起来。

　　姜妤笙整个人都开始发烧，心脏砰砰作响。

　　薄苏莫名，又敲了一下门，疑问：“妤笙？”

　　姜妤笙猛然回神，“啊”了一声，手忙脚乱地站起身说：“好了，姐姐，我都收拾好了，换个鞋就可以走了。”

　　她们约好要一起去图书馆借书的。

　　薄苏“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安静地站在门边等她。

　　姜妤笙努力地把那些不健康的画面清出脑海，两颊发烫，全程没敢再抬头看薄苏一眼。

　　后来，她说服了自己，只是当时刚好在聊这个话题，刚好薄苏在那个时候出现了，所以她的脑子自然而然，不受控制地乱想了一下，就好像有时候上语文课，上到某个作家，老师拓展开来讲他的生平，就算她很喜欢、很尊敬对方，有时候也会忍不住胡思乱想一下曾经她看到过的一些与他相关的绯闻轶事一样。并不代表她都相信是真的，只是很难控制不去想罢了。都是正常的、自然的思绪发散。

　　但到底还是有好几天，她没办法如常地和薄苏相处，每次和她有眼神接触，总还是觉得哪里好像不一样了。所以那个周六过后，有两天本该她去薄苏教室门口等她，然后一起去吃晚饭的日子，她都找借口推了，没去和薄苏见面。

　　也因此，那一周，她完全不了解薄苏的生活近况。

　　那个周五下午，第一节课是体育课，集体活动过后，姜妤笙和朋友们都累了，提早从体育场溜回教学楼，走到教室门口了，不经意地一回头，她就看到阳台外，远远的篮球场上，薄苏和一个男生正比肩往校门外走去。

　　正是上课时间，这节课也不是薄苏他们班的体育课时间，薄苏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姜妤笙不理解。

　　正思索着，旁边的朋友也发现了，问：“小妤，那是不是学姐呀？”

　　薄苏对姜妤笙的同学们来说都不陌生，她本就是学校的风云人物，还时常来教室门口、宿舍找姜妤笙，所有人都知道，姜妤笙是薄苏关系亲近的妹妹。

　　因为姓氏不一样，详细解释两人父母交往但没结婚的关系又太尴尬，所以别人误会她们是从小就认识的世交好友，她们也都默认了。

　　“嗯。”姜妤笙望着操场上的倩影，点了点头。

　　朋友八卦：“那旁边那个男生是不是之前新生晚会上和学姐一起主持的那个学长啊？他们看起来真的好般配啊。我表姐和我说，那个男生在她们年段可抢手了，好多女生暗恋他，但是，他好像只想追你姐。他追到了没有呀？他们是在交往了吗？”

　　姜妤笙心咯噔了一声，下意识地就反驳：“没有，怎么可能。”

　　可反驳完，又开始心慌。

　　真的没有吗？她不知道。她从来没问过薄苏这方面的事，因为从前这方面的事，从来不在她的考虑范围里，她以为，薄苏也是的。

　　可是如今，她们都长大了，薄苏，确定还是吗？

　　她没有答案。

　　她接受不了有一个男人对她做小说中男主对女主做的那些事，更接受不了有一个男人会对薄苏做那些事。

　　那天她心神不宁地熬到最后一节课，放学和薄苏一起搭车搭轮渡回到澎岛的别墅后，吃过晚饭，洗过澡，她就迫不及待地跑到薄苏的房间等她洗完澡出来。

　　五年级一个雷雨夜过后，她就赖在薄苏的房间和她同睡一张床了。但是今年九月以后，不知道为什么，薄苏不愿意和她同睡一张床，让她回自己的房间睡觉了。

　　所以洗完澡出来，看到姜妤笙穿着睡裙露着长腿靠坐在她的床上看书时，薄苏怔了一下。

　　“怎么在我房间？”她避开看姜妤笙，坐到自己的书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

　　姜妤笙支支吾吾地，自爆：“我这两周看了一本言情小说。”

　　“嗯。”薄苏不以为意，她不反对她看课外书，只要不耽误正常学习就行。

　　姜妤笙说：“看完以后，我觉得也就那样，但是我舍友，就非常喜欢，非常期待爱情。姐姐……”她莫名紧张，问：“你会有关于爱情的幻想吗？”

　　薄苏敲键盘的手顿住，半晌，应：“不会。”

　　姜妤笙莫名松一口气。

　　但还是不放心，她追问：“就算有人追你，你也不会因为好奇而想试一试吧？”

　　“嗯。”

　　“就算对方长得很帅、品学兼优也不可以吧？”

　　“嗯。”

　　“那……”她话还没说完，薄苏转动了电脑椅，整个人面向她，直视着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有生气，也不是质问，她似静邃的湖，平和而少波，从来都是风月要扰她。

　　姜妤笙眨巴眨巴眼睛，整个人又开始有些发热和慌张。她实在不擅长在薄苏面前撒谎和拐弯抹角，干脆直接撒娇，问：“姐姐，你能不能不要谈恋爱，不要早恋？”

　　她问得很小声，好像自觉很无理。

　　薄苏怔了怔，眼眸深了。

　　但到底也没反驳，她还是应了一声：“嗯。”

　　那时候，姜妤笙分辨不清楚自己不想让薄苏早恋的情绪是因为什么。薄苏呢？她分辨得清楚今晚她让自己可以删掉那个灯光师微信时的情绪和动机是因为什么吗？

　　姜妤笙不明白。

　　算了，这个答案也早就不重要了。

　　姜妤笙把助眠的白噪音雨声关掉，从联系人里把薄苏找出来，静止两秒，删掉，关上灯躺下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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