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里程

　　上半身的制服大半部分都已经被弄湿，黏乎乎地沾在身上，恶心得让人难受。明里懊恼地用纸巾不断擦拭，试图吸出一点水。但无论怎么弄衣服都是呈现湿黏的状态，她轻叹口气，看来只能回家换衣服了。
　　一边的女生发泄似地把台面上的几团纸狠狠扔到垃圾筐，脸上有几分恼怒：“明里，你知不知道她是故意的！！”
　　“嗯，我知道啊。”
　　“诶？！”女生一瞬间从一只气势汹汹的斗鸡石化成一座雕像，她呆呆地看了她好几秒，然后气急败坏地反应过来：“那你干嘛还去开那瓶可乐啊？！”
　　“我是刚刚看到你的反应才觉得不对劲的，而且……”浅野主动找她搭话，这事本身就有几分怪异，但她只是当成女孩们突如其来的热情，当时并未细想。
　　“而且什么？”
　　她摇了摇头：“没有……你刚刚不应该那么冲动的。”
　　小绫的表情瞬间又转化成刚开始的气恼：“我刚想说咧，你刚刚干嘛不让我讲下去啊？”
　　“现在是聚会吧？”她抽出纸巾继续擦拭着衣服，语气平淡，像是在谈论天气般自然：“没有必要因为这点小事而弄得所有人不欢而散。”况且，这里是以辰家，给他添麻烦，让他为难，是她无论如何都不想要的结果。
　　“可是……”
　　“明里，山本他们说你刚刚被可乐喷了一身，还好吗？”以辰关切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生生打断了小绫，明里拉了拉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多说。
　　“衣服湿得很厉害，我还是先回家好了……对了，你手机借我一下。”
　　“你是想打电话让家里的司机过来接你吗？”敏锐如他，总是能迅速明白她的想法。
　　“嗯，湿成这样也没办法搭电车回去了。”她无奈地看了一眼紧贴着身体的衣服，她的本意是不想要麻烦别人，即使是家里的司机，但是现在也没有办法了。
　　“回去也好。”男生的声音带着一丝模糊不清的情绪，明里刚放在门把上的手顿时一僵。
　　“我帮你打电话，你再试着清理一下衣服吧。”
　　他一定是察觉到了。
　　即使已经复明，重新看到这个世界。
　　但她仍然无法适应这个世界的热闹与繁华。过去因为失明而安静得仿佛连时光都静滞不前的日子让她已经忘了，要如何去适应人群，如何像一个16岁的少女一样，融入这样热闹的集体生活。
　　熟悉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她呆站在那里，直到小绫的声音重新响起。
　　“明里，你怎么了？”
　　“……没有。”她轻轻摇了摇头。
　　小绫担忧地看着她：“怎么呆呆的，是身体又不舒服了吗？”
　　她淡淡一笑，语气少有地带上一丝调侃：“没事，我只是在想，怎么让你答应不替我找别人‘哭诉’这件事。”
　　女孩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好啊你，竟然嫌我多管闲事，害我还为你抱不平……真不知道浅野今天怎么了，她明明不是这样没事捉弄别人的人啊。”
　　“怎样都好了，不理它了，好吗？”
　　小绫撇了撇唇：“你都不介意了，我还能说什么……被喷了一身的又不是我。你还真好欺负。”
　　她摇了摇头，其实并不是她真的有多么宽容大方。
　　数年空白，平静如水的生活磨光了她所有锐气。那个曾经因为被嘲笑是没父亲的野孩子而和同学大打出手的女孩，早就死在12岁的那场车祸里了。她变得安静，变得隐忍，变得所谓宽容，只是因为，她已经没有多余的心情去关心别人的言行。
　　在从这个世界醒来的那一刻，她是感恩的。
　　这个世界对她太宽容，失而复得的喜悦和感动让她明白了很多东西。比如珍惜身边的人，比如努力学着多做点事，再比如，宽容地对待一切的人和事。
　　连上天都对她宽容了，那她有又什么理由不对别人宽容？
　　但所谓的宽容，也只能是在对方并没有对她真正做出实质性伤害的前提下。
　　像是那一个她不愿意回想的晚上，如果事情没有被阻止，即使三井寿曾经是她喜欢过的动漫人物，她或许，也无法原谅他当初的袖手旁观。
　　“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总之，谢谢你，小绫。”
　　“谢什么啊……”女生的脸不易察觉地红了起来，目光却有些闪躲：“我也没有明里想的那么好啊……”
　　“诶？”
　　深吸了一口气，小绫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地抬起头，直视着她：“明里，其实我……”
　　“我一开始是故意接近明里的。我以为明里一定是那种趾高气扬的有钱小姐，会主动找明里是因为和班里的人打赌，看谁可以第一个接近你。”
　　嘴角勾起嘲讽的弧度，女孩的声线却隐约带着几丝无奈：“那时在天台上第一次和你真正地讲话时，连我都觉得自己讲的话搞笑的很，说什么女生的第六感。可是明里却没有怀疑……后来我才发现，明里并不是我想的那种人……”
　　“对不起，明里。”
　　明里静静地凝视着眼前的女生，她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所处的世界并不是她所想像的那么美好单纯。
　　眼前所看到的人，也许不是自己一直所期待的那样。
　　她曾经以为身边的这个女孩，也许是这个世界里，第一个，不是因为千昭明里的过去，而是因为她的本身，而关心她的人。
　　也许是她自视过高了。
　　女孩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脸色涨得通红，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像在等待宣判一般。
　　良久的沉默。
　　她听到客厅里的人开了音响，和着旋律唱起了歌。
　　隔着门板清晰地传来音乐响起的声音，悠扬的旋律静静地回荡在空气中。
　　“命运的转轮不停旋转
　　让我完全注视着你
　　我为何如此三生有幸
　　远远地回首过去的自己……”
　　明里抽出一张纸巾，继续擦拭着制服的污渍。
　　“对不起，明里……”
　　略带哽咽的声音响起，她抬眸，目光与红着眼眶的女孩交汇，空气在一瞬间仿佛凝结成冰。
　　“明里，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讨厌？”她慢慢地说，抓着纸巾的手渐渐收紧。
　　“千昭，你还好吗？”
　　突兀响起的声音让她少见的有了几丝烦躁。
　　隔着门板，柔糯的女声略显得模糊不清，但却不影响她判断出声音的主人。
　　是浅野。
　　她看了一眼门板，声线淡淡的：“我没事。”
　　“我可以进来帮忙吗？”
　　明里略显僵硬地答道：“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处理。”
　　浅野却像是故意一样忽略了她语气里淡淡的不耐：“你是生气我吗？”
　　一系列的事情让她实在没有什么心情应付浅野，但现在这个状况，她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话可以拒绝浅野。
　　抿了抿唇，明里拧开门把，侧身让浅野进来。
　　“我没有生气，只是真的不需要你帮忙什么。”
　　浅野似乎想要解释什么似的，语气略微急促：“抱歉，我那时候没有注意到就把汽水拿给你了……”
　　“你还撒谎！”尽管明里还是一如的平静，但一旁的小绫明显已经按捺不住了，她一扫几分钟前的无措，明明白白地揭露了对方：“你那时明明是故意捉弄明里的。”
　　带着愤怒的话语如同一道冰冷的光划破空气，浅野的表情一僵，几分冷意浮上女生原本柔和的脸。
　　“那又怎样？”
　　“浅野，你以前从来都不是喜欢捉弄别人的人。明里又没有招惹你，你干嘛没事这样捉弄人？这样的玩笑有点太过了。”
　　“招惹？玩笑？”浅野慢慢地重复着这几个字，似乎是觉得可笑不已：“稍微给一下这个水性扬花的人一点教训，不足为过吧。”
　　怒火一瞬间被这句话点燃，小绫的语气因为愤怒而带着轻微的颤抖：“你说什么？！”
　　“班长，大家一直都很喜欢你，你何必要为了袒护这种人而和我们不和。我不想因为她而和你发生争执，这件事与你无关。”
　　“明里是我的朋友。”女孩一字一顿道，声线清晰，仿佛宣告一般的坚定：“我不允许任何人诋毁她。”
　　坚定的，不容怀疑的话语，穿过空气，轻轻地撞击着她的耳膜。
　　阳光透过窗户照到明里的身上，心里漫起的冷意渐渐融化成细细的暖流，她怔怔地望着站在她身边的女孩。
　　她和自己站在一起。
　　“诋毁？你不是也知道吗？”浅野转眸，视线带着刺破空气的寒意：“千昭，你明明和陵南的仙道在一起那么久，为什么要招惹流川？即使是这样也算了，但你凭什么又要故意和远藤君暧昧不清？！这样把那些对你好的人玩弄于掌心，让你觉得很高兴吗？！”
　　“明里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用不着你告诉我，你根本就不解她，凭什么这样评论她。如果……”
　　“够了，小绫。”由始至终都只是沉默地站在一边的明里轻声打断了义愤填膺的女生，她抬眸，蓝紫色的眼眸清澈见底，神情安然。
　　“我和他们三个的关系不是你想的那样，信不信由你。但是。”声线是一贯的平静，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一丝起伏，她的眼里却闪过一丝含义不明的光：“……如果你是真的喜欢以辰，以后还是少做这些‘伸张正义’的事，他会讨厌的。”
　　浅野的话语和她提起“远藤”时脸部一瞬间柔和下来的弧线，已经清楚不过地叙述着一个事实，纵使她再迟钝，也难以忽略过去。
　　“啪。”
　　清脆的响声突兀地划破空气，左脸火辣辣的刺痛感蓦地占据着整个脑神经，明里呆呆地站在那儿，一瞬间竟反应不过来。
　　小绫也是一副被吓到了的呆滞模样，说不出话。
　　“你……有什么资格……摆出自以为一副了解的样子……”女生语气颤抖，扬起的手也微微颤抖着，空气的流动紊乱起来。
　　“你到底懂什么？！我不需要你这样假惺惺地同情我……远藤君喜欢或是讨厌我，我根本不在乎……我不能忍受的是，他被你这样的人玩弄……远藤君是那么温柔的人……他原本应该和更好的女生在一起的……”
　　断断续续的话语，略带哭腔的指责，浸染在阳光的悲伤和不甘。
　　明明应该是温暖的阳光。
　　为什么突然会觉得刺眼起来？
　　眼眶被射得发疼，酸涩的，像是有什么要喷涌而出。
　　小绫神色复杂地开口想说些什么，终究还是什么都说不出口。
　　漫延开来的死寂。
　　而门外的音乐却依旧清晰可闻。
　　一个清淡的女声唱着刚换的歌曲，陌生的，并不为她所熟悉的旋律。
　　“喜欢你的这份心情
　　如何才能传达到你心中
　　如果能更加坦率地直面一切
　　是否一切就会有所改变
　　……
　　只要守候在你身边
　　别无所求
　　只想和你在一起……”
　　坦率。喜欢。守候。
　　如果人的心情也能一如音乐那么浅显，或许她，他们，就可以更加幸福一些了。
　　唱歌的女声戛然而止，门外突然一片寂静，只剩悠扬的旋律还轻轻荡漾着，夹杂着细微的讲话声。
　　门边带着兴奋和几丝怪异的声线蓦地打破这一片寂静。
　　“千昭，有人来接你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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