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不在，竹马亦远

　　顾谨之半夜醒来，发现背后都被汗湿了，原来又是梦魇，现在的她其实已经很少出现梦魇了。刚刚嫁入端王府，成了端王妃的时候，她经常不能入眠，即使睡着也时常容易被惊醒。身畔的男人是她的丈夫，朝中最显贵的亲王，先帝的最为疼爱的孩子，可是却不是她最初深爱的那个人，那个人已经狠心的抛弃了她，没有一丝留恋，没有一丝不舍。现在他是天子，大殿上高高在上的君主，有着后宫佳丽无数，她的身影早就被忘记了吧！想到往事，她的心中又不可抑制地一阵悲凉，她早该知道，他那样的人，有着雄伟的抱负和野心，是不会甘心和她一起泛舟江上，过着与世无争的闲适生活的。她早该知道，她早该知道的！
　　身后是丈夫绵长的呼吸，沉静绵长。端王临湛长相英俊，丰神俊朗，身形颀长挺拔，是无数京中少女所倾慕的对象。他虽性子冷淡，可待她很好，尊重她，爱护她。府中也只有她一位正妃，连个侍妾都没有，这样的男人其实已是极好，她还有什么可叹息的呢！端王性子沉静，时常缄默，神情也总是冷冷的，让人猜不透他心中所想。她那时的爱人，现在的皇帝，却是个温文尔雅，有着让人如沐春风般的笑容，那曾是她最爱的笑容，可是现在她连恨不恨都不知道了，仿佛是那么久的时光了，她也已经记不起来了，毕竟三年了！是啊，三年了，都那么久了！
　　恍惚中她翻了个身，离身边的人远了一些，她总是会害怕，说不清来由的害怕，总是在半夜醒来的时候刻意离得远一些，她只是知道要远一点，再远一点，却不知道缘由。可是下一刻临湛的手臂却伸过来，把她捞了回去，扣在怀里，在她的耳边低低说了一句：“快睡吧，明日还要进宫去，别失了精神！”眼角有了湿意，她知道，她夜不能眠的时候他也总是醒的，可是他从不言说，不曾显得不耐烦，可也不出言安慰，像今天的情况还是第一次。她这一生，经历得太多了，她怕是自己再也不能得到幸福了，也不能带给他幸福了。
　　第二天是中秋节，照例是要进宫去的，端王府只有她这一位当家主母，也尚无子息，每次皇室集聚只有他们两人。总是稍显单薄，不像其他府中总是热热闹闹的。太后也曾提过几次让他们要个孩子，每次都被临湛搪塞过去。太后无奈，也只能叹息。
　　一早便起来收拾好，盛装打扮，今日她一改往日的素淡妆容，细细地描起了眉，勾画了唇线，一旁的丫鬟早就在一边咋咋呼呼地赞道：“王妃您可真美啊！”她淡淡一笑，美吗？或许是吧，可是纵使有着一世美貌，又有何用，女子的一生，又有多少是尽如人意的呢？
　　说话间端王便进来了，轻轻地看了她一眼，便牵住她的手，低低道了一声：“是时辰了，该进宫了！”她轻轻哦了一声，便随着他走出王府大门，进了轿中。他坐定下来，看了眼她，虽化了妆容，可细看眼底还是有点青影的，便拉过她靠在他的肩上，轻轻说到：“再眯一会吧，路还长着！”她没拒绝，嗯了一声便倚着他的肩眯起了眼。他歪过头来看了眼她的睡容，还是他熟悉的轻轻浅浅的样子，睫毛微微颤抖着，楚楚可怜的样子，他的心瞬间便因着她恬静的睡容而瞬时柔软起来，嘴角轻轻带起笑意。
　　各府女眷聚在一起，平日里难得有这样的机会相聚，便家长里短的相互唠叨了起来。她是端王妃，又是端王府唯一的女眷，身份地位极其高贵，其他各府的主母便先后过来请安问好，她一一应付，大方得体，人人都称赞端王妃贤良淑德，品行优好。她想就这样过一生便也足够，至少平静安宁。
　　终于到了晚宴的时间了，终于又要见到他了，想到这里，她便握紧手，长长地指甲扎进手心，有了痛意，却也终于让她清醒，是的，她早该清醒了！
　　晚宴开始了，他坐在正上方，身边是他端庄贤惠的皇后，还有几位或温婉可人或笑靥如花的妃子，他亦是儒雅地笑着，他们那样幸福，这样很好不是吗？曾经她是一直盼着他幸福了，即使后来她不在他的身边了。心中又渐渐痛了起来。她该怎么办，她要怎么做才能不痛？他是那个潇洒的皇帝，而不再是他的泽哥哥了。往事如汹涌的潮水迎面而来，那时的她天真单纯，只知道跟在他的身后，拉住他的衣袖，清清脆脆地叫他泽哥哥，而他，那时亦疼惜她爱护她，会牵着她的手带她散步，会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字，会拥着她教她骑马，会为她做很多很多的事。那时的他是那样好，她的心便不能控制地沦陷了，以至于后来他不要她的时候，她再也找不回她的心了。原来有这么多的往事，她恍惚中又想到。
　　看着坐在最上面的他，往日的印象与今日所见慢慢重叠，她终于告诉自己，那已经不是他了，早就不是了！就在她恍惚的时候，忽然间有双手握住她，回过头来一看，是临湛，他看着她的眼睛说：“该我们给太后，皇上敬酒了。”
　　她随着他站起来，端着一杯酒，同他一道说了那段早就准备好的祝酒词，正要饮下那杯酒。他却从她手中端过酒杯，对着太后皇帝淡淡一笑，说：“请母后，皇兄恕罪，谨之近日身体不适，这杯酒儿臣代了便是！”
　　不愧是在后宫呆了几十年的太后，一听便觉察出话中的意味，急急说道：“莫不是谨之有消息了？”端王嘴角轻轻一勾，对着太后垂首作辑道：“托母后洪福！”太后一听正是如此，忙合手感激地说到：“定是先帝保佑！湛儿终于要有孩儿了！”一时间贺喜声接连而来，端王府三年来一直毫无消息，此次谨之有喜实在是出乎意料！
　　所有的人都忙着向端王，端王妃贺喜，谁也没有注意到初听见谨之有喜时，皇帝的身体微微一颤，手指似乎都抖动了起来。可皇帝是什么人，只消片刻便恢复了神色，眼中的沉痛瞬间抹尽，又回到那片云淡风轻，再一下，还是那个温文尔雅的皇帝。可是谁也不知道，皇帝的心在那刻一下子就荒芜了，这是他的报应吧！皇帝心里痛极，却只能装出一副欣慰的表情，抬眼却与临湛对上，临湛只深深看了他一眼便转过头去，皇帝只能在心里苦笑，这是自己罪有应得的啊！今日他受的伤是他往日给她带去的痛的报应！真的是报应啊，他这一生最爱的女人已经越来越远了，远到他都不敢相信他们曾经是那样地亲近过！
　　端王府三年来毫无消息，其实是谨之刻意为之的，那时候她心思低迷，有时候连日地神思不属，她不想在那时匆匆忙忙就做了母亲，她还没有准备好，所以便一直刻意避孕。其实端王是知道的，可是却从不向她提过，也任由她自己做主，这样悠悠岁月便已过去三载。
　　今年端午进宫的时候，太后又一次满怀担忧地向她提到过子嗣的问题，看见老人的迫切和忧心，她觉得再也不能自私下去了，况且临湛对她也是真的好，所以回去后便停了药。前几日身子不爽，找了大夫来看，果然是有喜了！
　　她躺在床上对着临湛一笑，叫了一声：“王爷！”临湛对着她微微一笑，嘱咐她：“仔细着身子，以后不要太劳累了，府里的大小事务交给吴叔便是。想吃什么就告诉下人准备，不要委屈了自己。”他的眼中都是笑意，她很少见到他这样真心的笑，一恍惚便抬手抚住他的脸庞。他却一下怔住，她是第一次这样主动去亲近他，低低一笑，便吻了下去!她的周遭都是他熟悉的气息，这三年来渐渐让她安心的气息，略一迟疑便抬手攀住他的脖颈，与他唇舌纠缠，慢慢沉迷了下去！
　　想到前几日的情景，她微微脸红了，耳边还是太后的谆谆话语，告诉她要仔细养身子，反复叮嘱着她要注意的事项。看着欣喜的太后，她一害羞便低下头说道：“劳母后费心，臣妾记下了！”太后顿感欣慰，握着她的手直说到：“好孩子，谨之啊，辛苦你了！如今你们有了孩儿，哀家是再无憾事了！”
　　却不知皇帝看见谨之那害羞的模样和含笑的神情，再多的伪装也掩藏不住他的悲伤，一时间心如刀绞，疼痛慢慢在心里喧哗起来，片刻间如雷大贯，在他的心底呼风唤雨，淋湿了他的心，任再多的烈火也温暖不了！
　　当年他为了皇位放弃了谨之，又娶了两朝宰相陈为止的独女陈清婉。陈清婉，现在的皇后，端庄识体，温柔可人，可是再好也终究不是他的谨之，可是他的谨之，早已另嫁，现今又怀有其他男人的孩子，他怕是这辈子也不会幸福了吧！谨之啊，谨之，当年为了天下失了你，可是，现在，哪怕我宁愿将这天下拱手相送，也换不回你了吧！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
　　皇帝临泽是先帝四子，自幼跟随顾太傅研习，与同岁的顾家长子顾砚之走得亲近。顾谨之是顾太傅的幼女，砚之长谨之七岁，因而甚为疼爱幼妹，平日里多带着谨之玩耍。因着这一层关系，谨之自幼便与四皇子临泽熟识，所谓青梅竹马，莫过如此。
　　幼年时候的谨之天真可爱，笑容明媚，说话脆生生的，如瓷娃娃般，直教人给疼到心里去了。因自幼便与临泽相识，身边除了哥哥便是他，临泽也万分喜爱她，多年的相处下来，情愫便慢慢生了。那时她一心以为他便是她的良人，只是后来那场变故，直让她伤到骨血里去了。
　　那年她七岁，他十四，已是颇具风度的少年，所谓“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少年公子，莫过如此。一双眼轻柔地望着她，满是疼惜和柔情，直让谨之羞怯得低下头去。她话语中满是羞涩，怯怯问道：“泽哥哥，你以后还会这般疼爱谨之吗？”他微微一笑，轻轻抚着她的头发，话里满是柔情，“你永远都是我的小谨之！”
　　旧日时光依稀，可如今却满是荒芜！
　　皇帝犹记当年，先皇刚刚驾崩，那一夜，他的七弟带着一纸诏书来见他，只是一句话，便令他的世界崩溃！他的七弟，彼时弱冠有二，早已沉稳担当，直视着他，“弟愿以天下相送，换佳人一生！不知顾谨之与皇位，在皇兄心中如何决断！”原来先皇早已拟好诏书，传位端王临湛。临湛虽聪明异于常人，有着卓越的政治见识和果断的决断力。可惜他一向志不在此，自幼便远离朝堂之上，这点他早就知道，可是他不知的是他何时与顾谨之有了牵连。
　　临泽隐忍，勤学苦习多年，只望一夕登上皇位，完成他治国平天下的抱负。只消迟疑片刻，他便抬起头，沉沉说到：“好！”一字距离，从此天涯！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再无第三人知。三日后，新帝登基，封陈相独女清婉为后，赐婚顾氏谨之于端王。顾谨之的世界，那一日开始天崩地裂！
　　高处不胜寒，孤家寡人三载，皇帝时常回忆起他与谨之青梅竹马的青春岁月，此时再一想起，心中痛极，不由苦笑，当年因这天下失去谨之，可如今，纵使拿这天下相换，也再换不回他的谨之了。现在，这只是他的天下，与谨之无关，与临湛也不相干了。
　　终于晚宴结束，谨之因怀着身子，早已显现了些许疲态，便由着端王牵着她的手向宫中各位告辞，由宫人引着走向马车。在距马车仅有几步之遥的时候，端王突然停下脚步，然后一下打横抱起谨之，快步向马车走去！谨之大惊，又羞又急地低低制止，“快点将我放下罢！”临湛只是低低一笑，未作反应，将她抱上马车，依靠着他坐好。
　　马车缓缓前行，俩人都未出声，只沉默着。听着车轮的轱辘声，忆起五年前与谨之的那场初识。那日，他随四哥临泽来到顾太傅府上请教，正巧顾太傅不在府上，他便与临泽在顾府等候。后来四哥被顾砚之叫走，说是有件新得的王羲之的字帖让他一起鉴赏。临湛还是第一次来顾府，又与顾砚之不甚熟悉，怕他在场俩人不便畅所欲言。于是推辞了，由着小厮领着在顾府四处参观。
　　渐渐走到顾府后园的荷花池，时值夏日，荷花开得正好，又是昨夜新雨后，空气也甚是清新。不由得放松了神情，立在池边欣赏荷花。只得片刻，听见身后脚步匆匆，还没来得及转身，便有一少女自他身后抱住他，咯咯笑道：“泽哥哥你终于来啦！谨之等你好久了呢！”他只觉得环着自己的手臂温馨柔软，鼻下飘来淡淡的少女身上的恬淡气息，又听见少女的声音清脆如银铃般，不由心旌一动。他与临泽是身形有着七八分相似，又是背对着的，所以很容易顾谨之就将他错认成临泽了。
　　似乎是那一次之后，他心中便多了一个人的身影，巧笑倩兮，眉眼生辉。渐渐地得了空便也常与临泽一起，去顾府走动，多半能看见她的身影，每次见了总是让他更心动一点。女孩儿慢慢长大，可是那时她的眼中只有临泽，对着自幼性格冷淡的临湛总是多了一份生疏。
　　后来先皇驾崩，临终前将诏书传了给他，临湛是他最爱的女人的儿子，他最终还是私心了一些，即使他志不在此，可是他能给他的也只能是这个皇位了，至少他是一国之君，没有人能压迫得了他。
　　临湛知道临泽的野心，正好他又不愿当这个皇帝，便有了那个交易。临湛并不愿以这个方式得到谨之，只是，临泽的野心十年如一日，最终会有兄弟之间反目成仇的一刻。那时，若是他失了势，临泽当了皇帝，三宫六院作为他权力的辅助，必将不可或缺。那时候，谨之的处境便更加难堪，受到的伤害也会更重。权衡再三，临湛以江山换美人，意在表明，自己无争权之心，以免日后朝堂动荡，影响民生和祖宗基业，保天下安宁！也保全了他们的兄弟情谊和日后谨之的幸福。而他有先帝诏书在手，必能保他一生安康。
　　他始终相信，自己的真心谨之总有一天能够看见，所以，他从不刻意做些什么，只默默守护着他。而他们，总会有幸福的一天！谨之对他的态度，三年来亦在改变，由最初的冷淡疏离，到现在的全心依赖，虽然谨之并未察觉自己的变化，可是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怎么可能察觉不出呢！他们的生活渐入佳境，感情也渐渐浓厚了起来。现在，她有了他们的孩子，是她自己决定，也是她自己愿意要的孩子。以后的日子，端王想着，嘴角不由牵起了微微的弧度。
　　马车还在缓缓行使，朝着端王府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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