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2 章
(一)
坐了一夜的火车,七点十分到达开封站。下来再坐半小时汽车,终于到村口了。妹妹早在路边等了,深秋的寒意让她看起来有点儿可怜:双手插口袋里不停地原地踏步,当过兵的人动作很专业,等人也训练有素似的。她接过拉杆箱说:“我已经等了两个小时了”。
“啊!干嘛这么早。”我心疼了一下,因为知道等人是最难受的事,尤其是这样有点儿阴冷的清晨。
“她们都回来了,我不想呆在家里。”
我们相视一笑,彼此心照不宣。我吃惊妹妹又漂亮了许多,一身红黑相间的运动服配她健美的身材很合适,栗色长发略微卷曲慵懒地披散在肩头,衬得她标准的鹅蛋脸格外妩媚温柔。
时间不是现在,是二零零二年农历十月二十,我从上海赶回家参加爷爷的葬礼。
(二)
进村以后,迎面碰上的,不管男女老幼,都是那句话:“妮儿,回来啦?!”
“嗯,不忙吗爷爷(或者叫奶奶、叔叔、婶婶,我家的辈份在村里低的可怜,换言之是祖上人丁兴旺)?”
豫东农村语言精炼到另外乡人费解,正因为此,村民才更显得气定神闲。
一条四五米宽、五十米长的胡同正对着一扇天蓝色的大门,门房外面镶着朱红色的瓷砖,门两边是副对联,横批“家和万事兴”阳光下熠熠生辉。爷爷活着的时候这条胡同可是我们的骄傲:路过的人无不称赞它的洁净,没有一寸杂草,大扫把扫过的痕迹终日清晰着。
刚拐进胡同口,我便感觉到自身的异样了:心一阵紧缩,眼睛湿热,喉咙干涩,因为看见大门上的黑色挽联了,很长,白色的字格外醒目。院子外面都是人,认识的和不认识的。
走进院子,没有看到父母,径直进了挂了竹帘的堂屋,爷爷已经入殓,黑色的棺木赫然眼前。我要先看看奶奶,于是,一脚就跨进那个房间——里面四个女人(奶奶除外),什么样的表情,不用看就能猜出来: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怜悯与无奈,夹杂着居高临下的不屑,幸灾乐祸可能会冤枉她们(也许是我心虚、敏感、自卑也说不定,反正就是鲁迅和阿Q的关系就准确了)。她们都盯住我,大概是考验我的礼貌,等着我一个个称呼她们大姑二姑小姑婶婶吧。我没有看她们,眼睛余光知道他们各自的位置。她们的的坐姿不用说必定优雅,因为无论何时何地她们都具备凌驾一切的姿态,好像骨子里先天的基因让她们时刻不失高贵。这种气度源于她们的地位和出众的外表,没有人会质疑这些道不明的优势,村里人私底下议论的最多是:这家人到底谁的官最粗,谁的钱更多?
我叫了声奶奶,奶奶立即起身拉住我的手,把我拉到另一个房间,推我坐在床上,高度近视的眼镜几乎就贴到我的脸上,边吩咐妹妹赶快给我拿吃的,边急切地问:“累不累呀,坐多长时间的火车呀?”
还没来得及回答奶奶的话,大姑突然就立在门口了。她五十五岁,个子很高,略胖,脸长,白皙,算不上特别漂亮,但是一身的名牌华服为她加分不少,尤其说话的声音时而清亮悦耳,时而低缓温柔,颇具磁性,不管多少人在讲话,只要她一开口,顿时就只剩她的声音了。有这种声音的女人一般都是养尊处优条件下,日积月累培养出来的味道,粗俗贫穷的女人即使再漂亮也发不出那么自信悠然的腔调。
这不,大姑马上就用她那腔调威慑我了——“去,先给你爷爷烧纸,他最喜欢你这个大孙女了。”这是我们俩闹翻七年以后我听到她的第一句话,虽然依旧有火药味,但是我莫名的有一瞬间的感动。
我蹲在油灯旁,开始烧那些粗糙的黄纸,一张张,眼泪也不自主地一滴滴落入灰烬。回忆似胶片开始在脑海迅速倒转,然后播放——四岁时和爷爷住在他工作的矿山上,一间小屋,我站在床上,伸手可触到屋顶,爷爷把我锁在房间里,我盼着他快点儿下班,好带饭菜回来吃,没有肉可不行,我会撅着嘴什么都不吃,害他再去买过。爷爷脾气暴躁,家人谁都被打过(除了弟弟),对我仅有一次:他给我吃了漂亮的螺丝状的糖,有过一次拉“小蛇”的经历后,无论如何都肯不上厕所了,憋了三天,大哭不止,被爷爷狠狠地打了屁股,结果正好在公共食堂里,我就报复了他(哈哈,回去给我洗吧)。六岁时,爷爷开始在晚上教我写毛笔字,还有珠算,他总是喜欢大笑着拍我的头。退休六年后,爷爷得了老年痴呆和帕金森病,我回去,他已经不能和我正常交流了,但认识我。陪他聊天时,爷爷突然一本正经地说:“秀,咱家的马车呢?”我忍不住笑说:“就是呀,马呢?也没有了。”爷爷摇头默默地笑。我不知道是他故意逗我呢,还是真的糊涂。
我可能是在烧纸的时候笑了?不然怎么会有接下来的轩然大波呢!
(三)
中午,实在太热闹了,有点儿乱,所以我的记述也不知道从何下笔了。
就说那些轿车吧,一辆辆开进村子,村民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车(起码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车同时来到村里)。姑父们也陆续到了,三个穿军装的男人,英姿飒爽齐齐立于院子中央,蓬荜生辉形容好像不妥,因为我们家不是蓬草编的屋子,也没有荆条编的门,没那么贫穷,应该叫做瓦屋添彩或者满院春光之类,总之很蛊惑人心。不少村民在议论,怎么从衣服上区分官衔高低,似乎没有能力区分。
大姑整个上午都在接送那些“轿车们”,她的眼神命令我尾随其后,我要不断地给客人倒水,尽管他们一口都没有喝。
“节哀顺变,节哀顺变……”
“来了就好,免了,免了……”
“不必了,不必了……”
“拿着吧,拿着吧……”
一个个牛皮信封,一张张卡,就在我的眼皮底下,装进大姑的口袋。她每隔几分钟必去厕所一趟,小姑紧跟后面……
“秀,这位是咱县的县长……这位是……”大姑用她好听的声音不厌其烦地介绍每一位来宾,言语得体,态度可人,官场上的应酬拿捏得恰到好处。我估计她没顾上留意我的反应,不然早教训我了。我暗暗佩服大姑的待客之道,凡她声音特别清亮时,必定是来了大人物,否则相反,即使接信封时也无力寒暄似的。我肯定她是累坏了,但是,若又有特殊的人来,便立即像打了兴奋剂,那笑容不像死了亲人,倒像接待外宾,她具备国母的气质(起码我个人当时那样认为)。
二姑一直在房间里没有出来过。她的美貌是三个姑姑里最突出的,学历也一样,因此孤傲在情理之中。但她的孤傲却是非一般人能比,任何喜怒哀乐都不会表现在她脸上,轻易不说一个字的废话,你别打算在她精致的五官中发现一丝她对你的好恶,美丽的眼睛里没有任何东西,深邃得让人不敢和她对视,生怕会掉进去回不来一样。原来美到极致也可以令人心生畏惧,连奶奶都说她是冷血动物。她不会像大姑那样爱出风头,因为她只要站在那里就是风头。她我行我素,没有人会指责她的错误,所以她不愿意在父亲葬礼上露面,她想在房间里休息,那是她的权利,她从来就没有义务。
小姑才比我大六岁,我们曾经很相像,都胆小、害羞。她刚当老师那年,我去她家里,我们还在一张床上说笑到天亮,她也喜欢听村里的故事,说想回老家看看。现在隐约就感觉不一样了:俏脸更白了,眼镜片更厚了,说话声音也大了,笑声偶尔也会肆无忌惮。听妈说过,三个姑姑里小姑算困难户,每次旅游都是两个姐姐付账,但是她在省城已经打算买第四套房子了。大姑授意她买什么房,去买就是了,钱不够,当然可以向姐姐们开口。小姑不经意对妈说出造价三十万的别墅她十万就搞定了。看她现在寸步不离地跟在大姑身边,她的笑容没有大姑的明快,也没有二姑的淡定,有点儿小心翼翼。
中午的时候,礼桌上的香烟已经堆积如山了,地上还有几个大纸箱也满满的,门口轿车开关门的声音依旧频繁,“山”的高度随时增加着。大姑夫走到我身边说:“秀,找人把烟拿屋里去。”
我会意,遵命!忽然我就对眼前的这个人模糊起来了——小时候对他多崇拜呀,他总是着军装,特别高大挺拔,简直可以用伟岸形容,浑身的官味:稳重、大气、智慧、幽默,关键是他的笑容,可以让每个人感觉亲切,幻想他绝对会跟掏粪工人握手,然后说:“你辛苦了!”
仔细再看,他依然那笑容,只是原本白白胖胖的脸瘦了一些似的,越发健康年轻了,我还是有须仰视他的感觉。
有专门登记礼单的人,是村里的高才生刘老头,他戴着老花眼镜坐在礼桌后面一上午了,估计动都没有动过。礼单已经很厚一叠了,上面的字密密麻麻,毛笔写的蝇头小楷,果然漂亮。我看他眼睛都绿了。
各种布料挂满了两根临时扯起来的长绳,可怜了那三棵泡桐树。每块儿布料都有两米多吧,上面用白粉笔写着送礼人或者单位的名字,大概有五六百块儿了。树下几十个包装精美的毛毯横七竖八堆放在一起。
现在想想,当天我太失职,大姑父不是已经交待我把香烟拿屋里去了吗?我该领会他的意思:那些东西就那样放着太“难看”了!
二姑父叫我。他个子不高,有点儿肥胖,小眼睛一天到晚笑眯眯的,说话时好像不用张口似的,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字句却莫名其妙的清晰,还经常有意料之外的智慧型幽默。
“秀,咱家的夷子呢,我洗洗手。”他诡异地坏笑,故意把“夷子”两个字拉得很长。我知道他又在开玩笑了,直接说香皂不就得了,谁还会说那么土的土话,估计地道的农民也早不说那两个字了。他是想告诉我他还是农民,没有脱离群众。
二姑父可不简单,一个农村出来的穷孩子,长相一般,当了几年兵,忽一日就斗胆缠上了二姑(二姑念是老乡的份),美女也有失误的时候,二姑居然就嫁他了。大姑父不久往二姑父部队里打了个电话,就问一下XXX干得怎么样,二姑父很快由养猪场调走了。再后来……反正他现在是XXX市的副市长了。农村的弟弟妹妹们,有五个吧,被他一个个拉到身边,安排了工作,绝对都是发得下工资的好单位。其中一个弟弟没有当一天的兵,却弄了个转业,安排到电厂。听说也是干部了。他们家兄弟都如狼似虎的厉害,给他们个平台,个个都会飞的那种。二姑父有句经典名言:“我如果哪天进去了,兄妹们肯定都会去看我的,值了。”人伟大到这份上,纪检委能不动容?
小姑父人比较低调,只是一个人默默地靠在藤椅里。他找了个好地方,没有树荫,阳光撒满了全身,他时而变换着坐姿,双腿细长,一条腿总是得意地压在另一条腿上,眼神不知道落在何处。他喜欢一手护在肚子上,一手摸索着自己光滑白净的下巴:没有胡须,嘴很小,有点儿凹的感觉,是绝对不会干裂的那种嘴唇,一看就知道跟营养有关系。他舒服地斜进宽大的藤椅里,整个人像是消过毒了一样干净,似乎可以闻到福尔马林的味道(的确是个含蓄的美男子)。他就那样坐着,过几分钟会微微摇晃下身体或者摸摸脖颈,雪白的手腕上,黑色的手表若隐若现,戴手表的人我喜欢,必定守时和严谨。他肯定是在梦游,有人和他打招呼,他才如梦初醒似的微笑,点下头,然后又回到他的梦中。我直觉他应该是个好人,因为他的衣服很合体,一身正气,关键是他笑得最真实,不是大姑父体恤民情一样的笑,也不是二姑父痞子气十足的笑。如果说小姑父得了什么照顾,我想也是小姑的意思,他没办法不接受亲人的好意。他的名字也不错,叫周日末。
我一惯以貌取人。
(四)
都下午三点了,我也累了,正准备找地方休息,婶婶突然冒出来,拉着我的手,把我拖进房间。笑着露出她那口引以为傲的牙齿。
“秀,别忙了,和我说会儿话,你怎么保养的,还……”
“婶婶,我才二十九岁呀,到你这个年龄,有你一半好就满足了。”我不喜欢奉迎别人,但是对婶婶这种女人,除了这话,没有其他话题了。
我仔细搜索着婶婶身上的优点,想尽量多挖掘出些赞美的话来——娇小玲珑的女人,五官和刘嘉玲有几分相似,却有周迅一样的狐媚。她会用港式撒娇对叔叔说:“不——要——嘛”,叔叔一辈子就沦陷在她这种功夫里了,再没有听说过他有什么出息,叔叔的口头禅永远是:小梅说……小梅说……
门响了一声,大姑进来了,我的噩梦开始了——
“快歇会儿吧姐姐,看你累的,坐床上吧。”
我连忙起来了一下,看大姑坐好了,才惴惴不安地坐到她对面,静了足足一分钟,我搜肠刮肚就是找不出一句话来。
“秀,如果你现在还跟着你大姑,想想,什么都有了。”婶婶不合时宜的一句话,我要完蛋了,我暗暗祷告大姑不要听见。
突然晴天就见了霹雳似的,大姑对我怒目而视,声音大到外面的人也能听到。
“小妮子,你气死我了,今天我故意让你见见那些领导们,看你的脸色,你穷臭硬什么?啊?”天啊,我还一直认为她没有留意呢!
“我怎么了,不是一直在倒水吗?”
“还还嘴呀!你有什么出息,这些人都有用的知道吗?”
“对我有什么用,我在南方,一辈子不回来了。”这句是心里话,可不敢说出来。
“你的婚姻……你的孩子不错,养得起吗?你……”
我突然就摔门而去。
妹妹看见我了,凝视了许久,发现了问题,忙拉我进一个房间,锁了门,开始问话。
有人踢门,力气很大,来不及反应,大姑冲进来了,手里的鞋子比她人先到。妹妹上去抱住她,大姑的巴掌雨点般落在妹妹娇嫩的粉脸上。
“你也该打,你二姑给你找的工作,你恩将仇报,找的男朋友那是人吗?啊?”大姑已经气喘如牛了,有点儿东倒西歪了。
我就那样傻傻的坐着,没有反应,好像眼前的一切和我无关。也没有想妹妹此时正因为我挨打呢。
妹夫和爸爸听到声音跑来了。
“快替我打你女儿,两个都打,不然今天没有完。”大姑的声音已经歇斯底里了,完全顾不了往日的风度。
“这是为什么呀!不是好好的吗,都累了一天了。”爸爸拦在大姑前面,阻止她的继续进攻。
“她们姐妹两个和我打……”
“什么呀,我就拉住你不让你打姐姐呀。”妹妹开始呜咽着解释。
爸爸手足无措,但是我坚信他不会打我们,也不会相信大姑的话,因为敢动大姑一根汗毛的人还没有出生。
所有人都知道屋里发生什么了,一帮人进来把大姑劝到另一个房间,他们乱作一团,有人忙着倒水,有人说着安慰的话。挨打的人没人理会,我这时候才心疼起妹妹来了,她却是哭得天昏地黑,边哭边嘟囔着:“从小父母都没有打过我们,她凭什么呀,我的狗屁工作还她就是了,农民就不能活了吗?呜呜……”
妹夫来通风报信说:“大姑正让你弟弟下跪呢,你弟弟也厉害的,死活不跪,估计也挨揍了,不过你大姑不舍得打,只是挠一样的……”
我突然就心生自豪,我在意的东西我拥有着,我为什么要生气?
我听见妈在院子里大哭,陡然间我泪如雨下……
(五)
晚上了,人还是满满的,充塞着整个院子。
我看见叔叔开车从外面买了吃的送到堂屋,不用说那只是姑姑们的晚餐,她们不会在外面和俗人一起吃大锅饭。
我看见妈妈被婶婶拉到墙角,在安慰妈妈什么。走过去听婶婶说:“她凭什么打你女儿,她也太不顾及你们两口的心情了,女儿刚进家,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吧,先被打一顿,换我肯定不行。说你女儿不好,她的子女多出息吗?不是一个大学生没有?没有他老爸站在那儿,哪来那么好的工作,个个在银行上班,哼,我是不买她的帐……我女儿的工作都跟她说多少回了,一个答复都没有,总是那句话:你哥快退休了,不能在这时候犯错误,哼!错误还少?在乎这一次?……”
我知道妈妈的智慧不会轻易上婶婶的当。
敌人的敌人是朋友,我瞬间喜欢了婶婶,因为她也经常挨大姑的骂,当然是骂她不回家看老人。
厨子忙活着,一时半会儿吃不上饭,妈累了一天,体力想必也差不多了。我去厨房做了两碗荷包蛋,放了红糖,喊妈妈和婶婶过来吃。妈是真饿了,很快就吃光碗里三个鸡蛋,连汤水也没剩下。婶婶也不再像以前(回家总是滴水不沾,她眼里农村什么都不卫生,凳子都不能坐),她慢条斯理地边吃边继续发表煽动性语言。她肯定怀疑妈是铁打的心肠,怎么就那么难以被激怒,如果妈失去理智和大姑理论一番,那热闹就看不完了。
谁会想到接下来还有鸡蛋风波?!
大姑让叔叔传话给我,为什么没有她的鸡蛋?另外一句是我心里只有自己父母和兄妹。
过了半小时,大姑突然站在门口大喊:“想饿死我吗,几个鸡蛋都吃不上吗?”
叔叔过来怪我了:“不是跟你说过了,你大姑要吃鸡蛋。”叔叔是个没用的男人,不光是沦陷在婶婶一人身上这件事,他就是不知道天底下还有别的女人,还可以对女人说不。当了几年兵,有个不怎么体面的工作,开始还是科长呢,混着混着,看大门去了,原来是别人都受不了他那一口流利的普通话。
“我知道她吃过饭了,你不是买了吗?”
妈妈连忙去烧了,一会儿好了,让妹夫端过去。不想叔叔又出来了。
“她说非吃秀做的,赶快吧,最好秀自己端过去。”叔叔的普通话果然标准,像罗京似的(头发比罗京少),但是就是有不入乡随俗的别扭感。
我早遛了,去后面小婶婶家玩会儿,爱怎么闹就怎么闹吧!
得回家睡觉吧,十一点了,妹妹来叫我,说家里一直在开我的批斗会呢,主角不在场,爸妈是替罪羊。
刚进院子,迎面碰上大姑,惨了!她又疯了一样冲过来,pf一样叫道;“滚!今天晚上你不离开这个家,我就走!”
谁得让步?是我。
妹妹陪我,找了车,去到三里外她的婆家,我被警告明天不准参加爷爷的葬礼。
(六)
第二天下午,爸爸电话通知我们可以回家了。再回家时,满院子的狼藉,本家几个婶婶在帮着清扫。看见我们都笑了,我也笑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笑。
天黑的时候,整个院子都恢复了洁净,只是鞭炮的药味还弥散在空气中,告诉我这一天,这个院子里都经历了什么。
晚饭时,十四岁的堂弟兴冲冲地向我描述他和哥哥还有我弟弟今天的壮举:原来他们哥仨在宾客云集的典礼上行了二十四拜。不得了,我吃了一惊。要知道二十四拜有多难,尤其是三个人一起,各自的走位,哪里该跪,哪里该作揖,丝毫不能乱了,不然就是笑话了,不是没有先例,所以一般葬礼上很少看到勇敢的人了。想想那么多人面前,没有勇气和对程序的了解是不可能做到的,但是弟弟做到了,弟弟用这种方式表达了对爷爷的追思,是我怎么都没有想到的。我一直以为弟弟还小着呢,原来人长大也就一天的事。
晚上,妈妈一个人在库房忙活着,我和妹妹也过去帮忙。屋里没有下脚的地方了,妈妈和妹妹一样样归整,我拿本子记好,两个小时以后,总算结束了。
我劝妈早点儿上床休息,妈双手按在腰部,身子躬着,已经直不起来了,说:“是累坏了,折腾三四天了。”
爸早躺床上抽烟了,看到我们进屋,忙给我们腾了些位置,妈就斜靠在床头。妈眼睛盯着天花板,我知道她的脑子还在工作着呢。妈为我们这个家,鞠躬尽瘁任劳任怨,她要看那些“大人物”们的脸色,时刻留意她们的好恶,然后决定怎么说话怎么处事,为的是我们兄妹几个都能走出农村。此刻闲下来看见我,估计又该盘算怎么跟大姑道歉了。果然——
“秀,你大姑其实人不坏,只是恨你们都太没出息了。”
“妈,我知道,但是她太激烈了,爱一个人非得让人屈服,让人怕吗?”
“反正怎么说你们都有道理,你们张家的人个个古怪,我是受够了,以后我也不想再讨好她们了,随你们便吧,哎!我当一辈子农民不也活得好好的。”
“妈,不想看见你再受委屈了,大不了我们都丢了工作,还省得欠她们了,过年过节见她们真是受罪。”妹妹说这话的时候很认真的样子,她轻易不生气,但是她孝顺,见不得父母受气,她如果火了,也是八匹马拉不住的脾气,只是还从没见过她拉不住的时候,多数时间她像个温顺的小绵羊。
“烟不少啊,都是好烟,能买二千块钱吗?”爸插话说。
“爸,一共是二千一百十七条,买一块钱一条吗?”爸的话总是让我体会到什么是真幽默。
“布多少?”妹妹问。
“九百多块吧,数错了大概。”我看着本子说,“毛毯二十三个,酒十六箱。”
“咱姐什么时候来拉走呀?”爸看着妈,眼睛里闪过小小的贪婪和无奈,继而平静如水。
“我让她们拿了,她们都说不稀罕,小梅还说那些布做成衣服送她都不要,姐说让我处理了,不要声张。”
“那我们不是发财了!”爸又点了根烟,很兴奋,“我干了一辈子工人了,还不如人家这一天。”
“看你那点儿出息,你知道你姐走时拎的包有多重?那个床头柜都满了,姐夫真是个好人,中午问我钱够用吗,硬是抽出两个信封给我,每个里面两千呢,那些卡更不会少。”妈说什么事都不疾不徐,有着男人一般的沉稳。
“怎么就那么多人呢,谁能认识那么多人?”爸认为他一辈子也就认识自己矿上那几个朋友,别人没有理由比他多多少。
“我说个笑话吧”,爸突然来了兴致,坐直了身体,他要说笑话,别指望多好笑,还是他自己的笑话好笑多了。
“咱乡的乡长也来了,他根本不知道是我们家有事,他是看见路上开过来那么多车,问了县长才知道的,县长来了,他也就来了,他根本不认识咱哥。”
“怪不得今天有一拨人,封了钱傻站着,没有人理。我这才恍然大悟。
“村支书老夏更奇怪,他也给了五百。”妈说完乐了。
“啊!他没儿没女没老婆想求什么呀,总不会是想让姑父在城里给他批块墓地吧?”我的话有时候连自己都吃惊。
“还有你小姑的邻居,两口都下岗了,也来了,也是五百,听你小姑说就是平时吃不完的东西给他们一点儿,扔也是扔。不过油他们家没有买过,你姑家的地下室,八年前别人送的油都还在呢。”
“人家怎么都那么聪明呢!”妹妹朝我做了个鬼脸,估计和我一样开始担心妈该借题发挥了。
“哎,怪不得你姑姑们说给路你们都不会走呀!”不出所料,妈又伤感了。
不说了,睡觉了。
(七)
第二天,几个本家的奶奶来了,她们是来闲聊的,凡我们家事后,没有半个月,这种来访是不会结束的。
“昨天傻俊梅在你家门口捡了一千块钱,你们不去要回来吗?”黑胖粗俗,衣服脏乱的连站奶奶边低头认真地吃着瓜子边说。没有看见她的眼神,必定是嫉妒与不甘,从她狠狠吐瓜子壳的动作可知道。
“谁捡了就是谁的,我凭什么要,又不是我的,”妈和奶奶们说话很随便,因为妈也有自信。
“昨天你们家丢了不少东西,你们都不知道。”说这话的是竹竿一样的顺站奶奶。
“还有村里不少忙人(无偿服务的村人)都有意见,说为什么秀家办事不多叫些人,他们为没有吃上饭窝火呢,听说来的忙人走的时候都偷了几包好烟呢。”裹着难看蓝头巾的国旗奶奶说。
“秀,听说你和恁姑又吵了?别傻了,她都是为你们好,换成别人她懒得理,你说呢?你姑你还不知道吗,你一句好话就没事儿了,她是好听话听多了,县长太太都讨好她,你们怎么就那么硬呢,不怪她生气呀,你们几个有你妈一半聪明就吃不完了……哎,傻妞啊!”这个相对有点儿干净俐落的建平奶奶总是有一般人没有的大智慧。
“哦,对了,你们家那些布让我们看看吧,想随礼用。”建平奶奶一句话道出了所有人的来意。
“我正想找你们来呢”妈说,“你们不来,我也要一个个送过去。这些布,看能做什么,尽管拿吧。”
“要给你钱的。”
“什么钱呀,我没打算卖钱,都是自己人,分着穿吧,年轻人谁还要呀。”
“那这样好了,每人送一块,再要就给几块钱,我们要的多,哈哈……”建平奶奶的大智慧让其他几个人五体投地,频频点头响应。
就这样,半年后,我们被洗劫一空。
再半年,家里风波再起,打个比方吧——有一堆烂苹果,没有人放眼里,妈收拾干净做了一小锅汤,叔叔闻到味道,想分一半,又怀疑妈偷工减料了,不能就这一点儿,然后动员别人也来分,其他人不感兴趣,但是回来了,每人往锅里啐了一口,妈恶心到现在。
忽一日,村里人奔走相告,秀的姑父真是好官,上省报了,说主动捐了葬礼上的钱,有一万多呢!
可怜的百姓,可爱的百姓……
(八)
一周后,我回到上海。在车上写了大半夜的道歉信,洋洋洒洒逾万言,如果声情并茂地朗读,绝对会催人泪下。说实话不是发自内心的,因为不想妈妈在接下来爷爷的五七上再受攻击,我得证明自己是受了妈妈狠狠的教育了。
可事与愿违,听妈说大姑看了信差点儿没背过气去,说那也叫道歉信,分明是挖苦她的话。我不记得我怎么大不敬了,我只是阐明了自己的人生观,还有感谢她的好意,再则暗示她放过我父母,他们才是天底下最可爱的人,如此这般我又错了吗?
几年以后回家,去了弟弟的住处(他住大姑的老房子),弟弟从一个抽屉取出一封信,工工整整的保存完好,正是我那封忤逆不道的信。弟弟不无感慨地说:“姐,我服了你的水平,可惜大姑看不懂你,不过她能这样保存这封信可见她不容易呀!”
为了弟弟这句话,我去看了大姑。去超市买了最漂亮的盆栽,我觉得她可能会喜欢,因为她什么都不缺。果然,大姑接过后笑了,说现在就喜欢这个。姑父已经退居二线,依然很忙,不在家。大姑没有表现出高兴,也没有冷漠,只是说自己身体不太好,不想再生气了。坐在她家豪华的客厅沙发上,我心里想的是怎么能快点儿出来……
写完了,打电话给弟弟问有问题吗,弟弟笑着说:“没关系,但是不要太真实了,你知道现在XX市的市民多拥护姑父,他做了不少好事。”
是吗?……
(完)
内秀
二零一零年一月二十九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