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

　　他当时身着青衫笔直地立在我身前，只道要我等他三年，我便乖乖地等了。头三年日子过得着实煎熬，少了他日日在我眼前晃荡，愈发地没趣。于此我便常常跟着三哥厮混，在这不大不小的云蜒山中晃荡，三哥懂得许多新鲜的玩法，才不至于让我觉得乏味。

　　一开始我还常会问父亲他什么时候回来迎娶我，依稀记得父亲听罢我的话后身形怔了怔，“他竟说了要迎娶你？”

　　我点了点头，“不可吗？”

　　当时三哥也在我身旁，摸着下巴瞅了我许久，不正经地道，“想不到呀想不到，咱们家小四居然要嫁人了？”

　　我瞪了他一眼，只当没听到这话。父亲摇了摇头，连连叹息，我并不知道父亲听闻他要娶我后为何如此伤神，倒是从父亲房中出来后三哥提点了我，“你看看父亲那副失魂的模样，这女儿还没嫁能就开始操心了，要是嫁出去了，还不是茶不思饭不想？”

　　“三哥，你不会用句子就别乱说话！父亲这是关心我！”我跳到他面前怒声道，我这三哥平日里没个神样也就罢了，这一出口还不是要把我云家面子丢光？

　　三哥将手中的扇子敲在我肩膀上，啧啧叹了两声，边哼着“妹妹大了不中留呀”边摇着头走了。

　　云蜒山常年只有我和父亲还有那不中用的三哥，母亲在我两千岁的时候便仙逝轮回，留得父亲一人照管我兄妹四人。大哥在天界当值，是个不小的官，掌管三界的因果轮回天劫地灾，许是他要处理的事物繁琐，千年不下界来与我们团聚一回。二姐好四处游荡，虽比大哥回来的勤，却也不胜三哥日日腻在云蜒山。

　　两千岁以前我与二姐关系甚好，常常是她领着我跑遍大片山川秀河，遇见看不过眼的事上去插上两脚，倒也活得自在。只是在母亲仙逝那年，不知哪飘来一张锦帆，散发着金灿灿的光芒，上面赫然有十二个烫金大字：“幺子云湮，命犯六界，生徒坎坷。”

　　那时我尚在母亲逝去的伤痛中不能自拔，只当是天塌下来都不归我管，即便是要乱三界，也定是要将母亲的魂魄寻回来。可父亲在初见那纸空文时脸色煞白惨不忍睹，当下命令山中众小仙牢牢看紧我，今生不得逾云蜒山半步。不仅如此，还废了我两千年的修为，不许任何人授我仙术。

　　我才明白这是多么大的噩耗。

　　父亲深信这是天意所指，云家将要叛生出三界的罪神，无论哥哥姐姐如何恳求父亲手下留情，可当时的他似着了魔般，要将我的灵魂打入三十三天外。

　　我哭喊着挣脱小仙的束缚，花着一张脸拼尽全力地对着他吼，“母亲才刚走你就要置我于死地！你就是看不得我聪颖过大哥！我恨你！我恨你……”我只觉得，如果那时不说些什么的话，我就要死了，真真切切地要死了，且永世不得超生。我哭哑了嗓子，是三哥劈昏的我，事后他说我当时红着一双眼睛，周身被逼迫出一道玄色光芒，看怔了父亲。

　　这之后，父亲虽依旧废了我的修行，却再没说要将我赶出三十三重天。

　　我日日守在母亲墓前，常常一睡就是三日，身子虚弱得很，总是一遍遍地梦到被废修行时那全身欲裂的痛苦，惊醒后看到母亲的坟就在眼前，才湿了眼眶。二姐那阵子奇迹般地没有去外边晃荡，只陪在我身边说话，连带着看父亲的眼神也带着丝丝怨恨。

　　现下大哥与二姐常年不着家，没有他们对我讲外边的稀奇怪事，日子过得乏味得很。三哥那混蛋只想着如何拿我寻开心，没有他在身边我倒也觉着清静。

　　几千年下来我也看开了许多，没有法力也照样活得圆满，像现下有父亲护着我兄长疼着我，还有清焱说要娶我为妻，我不由得感慨一声活着真好！

　　第一个三年我每日清晨地满怀着希望等那熟悉的身影驾着朵祥云落在云蜒山山头，待太阳西落时再对自己说，没关系，三年还未过完，清焱一定会来的。三哥每每见我这样，便要拿指头戳我的脑门子，一副恨铁不成钢痛心疾首的模样，“你看看自己这点儿出息，成天就守着那一个男人过是吧？没有他你就不活了是吧？谁都比不上你的清焱好了是吧？翅膀长硬了是吧？能飞了是吧？混大了是吧？六亲不认了是吧……”

　　我生生上前捂住他的嘴，防止他再无休止尽地“是吧”下去，刻意将声音压低下去，“三哥，你就不能管着你的嘴巴点？”

　　三哥云铭掰开我的手，只恨还没有在上面吐两口唾沫便被我迅速抽了回去，“怎么着？本大神就这么个模样，该好好管管的是你自己，为了个男人成天魂不守舍成什么样子？”

　　清焱是天帝的二皇子，与太子之位失之交臂，他三年前离开时只是说，他定会让我成为天界的帝后。

　　然而这一走，便是千年。

　　他当时只说要我等他三年，却没有告诉我要等多少个三年。

　　三年三年又三年，我满心的希望直到后来日渐黯淡，在等到第一百零八个三年的时候，听父亲说大皇子矍邑的太子之位被撤，取而代之的是二皇子清焱。再到第一百九十四个三年的时候，新任天帝继位，而有资格站在他身旁的，不是云蜒天神之女云湮，而是另一个名唤千一的女子。

　　我终日蜷在房中半步不出，对着床沿能发上半日的呆。

　　三哥不知有什么事缠身，竟没有来叨扰我。其实我宁愿他与我说上两句话，哪怕是冷嘲热讽也好，终归是能将我骂醒。

　　我怀着的半点希冀，也在第三百四十四个三年的时候，被浇熄得彻底。

　　晨曦微露，山被掩映在黛色之中，我半睁着眼睛从房间走出，想去拍三哥的房门。

　　却生生被眼前的景象吓得惊魂，成千上万的天兵天将驾云落在云蜒山山头，父亲领着众小仙半浮在我家上空，三哥难得地面色凝重。

　　自两千岁以来，我被保护得甚好，从没有见过如此壮观的景象，不由得惊奇地叹出了声。

　　父亲手执几千年来从未用过的长剑，面色阴沉，我才醒悟是出了大事。长到了五千岁，我仍是连最简单的驾云都不会，只得在地面上喊道，“父亲，发生什么事了？”

　　他这才看到了我，因隔得太远我听不到他说了什么，也不晓得他是什么表情，只见他转身吩咐几名小仙下来护在我左右。接着便云头一转朝云蜒山山头飞去，三哥在离开前，似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我急切地转住其中一个的衣角，慌张道，“发生什么事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回小姐，小仙也不甚清楚……”他恭敬地作揖。

　　我恨恨地甩开手，朝山头的方向望去，不知是我眼花还是怎么，方才还规整的队伍，此时已是混乱一片。我心头恐惧增加，须臾，决心自己不能站在这里干等，便央求二位小仙驾云送我至云蜒山山头，他们拗不过我的软磨硬泡生死相逼，终是应许了。

　　云朵还未落在山头，我已看见山下的血腥一片。霎那间只觉得天旋地转，双手怎么也握不成拳，不等云落稳，我便跳下去寻找父亲与三哥的身形。混乱中的人都杀红了眼，如猛兽般厮杀，入耳的尽是兵器切入皮肤的声音和痛苦的怒号，我身边的二人为我挡去杀来的矛，但他们终将是没有支撑多久，双双倒在我的脚边。

　　我站在这两方阵营中，想要找到熟悉的身影，内心异常的害怕。泪水无声无息地爬满了双颊，我慌乱地擦去眼里的泪水，生怕错过了某个瞬间。一柄长矛直直地向我袭来，我的脚犹如长在了地下般，挪不动分毫。

　　不知是从哪里扑过来的身影紧紧地抱住了我，将我推到一旁方躲过那袭击，三哥怒吼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是谁叫你来这里的！那两个护着你的小仙呢！”

　　“三哥……”我哽咽着声音，埋在他的颈窝，“他们死了……你和父亲……会不会……会不会……”

　　三哥的身子一僵，他使劲揉着我的头发，艰难地扯出一个勉强算得上是邪气的笑，“当然不会！”说完他的嘴角就有血溢了出来，滴在我的脸上，我本以为是他的泪水，可抬头却是一片殷红。他胸口的衣衫被血浸湿，还在不停地往外冒着血，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三千年前父亲说要打落我的魂魄我都没有这般的恐惧，有的只是满腔的不服与怨恨，而如今，少了不服，却是满腔的恨。

　　三哥支起身子又加入这战乱中，护在我的身旁，为我挡去攻击。我只觉得有股力量源源不断地从胸口向身体里扩散，身子不住地颤抖，周身散发着三哥口中的玄紫色光芒。三哥扭过头来惊诧地望着我，再再是将目光落至我身后，喃到：“父亲……”

　　我还未来得及回头，便被施了定身法，周围的厮杀声还在继续，三哥继而又接连受伤，鲜红的血染遍了他的长袍，嘴唇煞白，已是远远地出气多于进气。我使尽了全身的气力也挣脱不了束缚，泪水仍在扑簌着往下落，身后猛地被人弹来一股冷气，须臾便有万丈光芒从身体里迸出。

　　父亲拼尽他半世的修为，将我长埋在云蜒山下。

　　终究用千年的等待换来一场无法逆转的血戮。

　　数千万天神的血渗透过土层，蔓延在我身体的各个角落。

　　三百四十四个三年成了云烟，再也回不去遥远的起点。

　　无知的恶果将以父亲和哥哥的生命为代价，似拜托不了的噩梦般萦绕着我的仙元。

　　三年三年又三年。

　　转眼亦不过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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