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别酒

　　柳煜在水牢里呆了整整七天。

　　柳炽再也没来过，或者说，上一次到这牢里来，他也不过是为了昭示自己胜利者的姿态，居高临下地拿捏着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多年憋屈终于释放，他确信事情做得漂亮，任何可疑证据都没有留下，毒杀祖母的罪名柳煜无论如何都无法辩驳，何况众目之下灵焰灭于他手，更是罪上加罪，绝难翻身。就算他不死，也不可能再成为阻碍他将来继承灵焰山庄的绊脚石了。

　　柳长天也一次都没有来过。柳煜从狱卒那里知道柳长天这些天忙着对外处理年老夫人的后事，灵焰在大庭广众熄灭，他也要找各种理由搪塞，不能让外人以为灵焰山庄运势转弱，内部生变。他要稳住局势。但他似乎忘了，或者说一时不知如何处理这个被冠上毒杀祖母罪名的儿子。

　　水牢又脏又臭，双脚长期泡在污水里，皮肤发白破损流脓，一动就钻心地痛。

　　柳煜如若无感，只是不管白天黑夜地望着一方小小铁窗。短短七天，他的身体迅速衰弱下去。然而，就在第八日，牢门终于开了。一个娇小的身影闪身进来，狱卒警觉地左右环视，将门快速关上。

　　“阿煜！你怎么样了！？”柳蕴烟毫无准备，牢里积着的脏水将她的绣鞋打湿。她顾不得这些，蹚着水伸手抱住柳煜的胳膊，只觉得本就没几两肉的弟弟这些日子又清减了不少。

　　“姐姐，你现在怎么能来这里？”柳煜低头，视线盯着柳蕴烟明显隆起的肚子。她应该过得不错，人也明显地圆润了。

　　柳蕴烟噙着眼泪：“奶奶出这么大的事，不管怎么样我都要来送她最后一程。”她望着柳煜嘴角干涸的血迹，心疼道，“我要不来，你是不是要一直被关在这里了啊？！爹怎么能这么狠心呢！？”

　　柳煜轻笑：“不会。我受伤不轻，又成天在这水里泡着，几乎吃不了什么东西，估计过个七、八日就会死了。”

　　柳蕴烟佯怒：“瞎说什么呢！”

　　孙丽淑和柳炽碍于柳长天的指令不能在明面上对柳煜做些什么，却在私底里扣下伙食，任他忍饥挨饿，又不给医药治疗他的伤。

　　柳蕴烟又道：“爹这两日在处理江湖上的事情，都不在庄里。但这里守卫也太森严了，连我进来都要被婢子搜身，没办法带任何东西。”然而，她话锋一转，亮出右手手腕来，“可惜他们没发现这个！”

　　她手上戴着的正是大婚时柳煜送她的金玉镯，内里藏着机关，可释放迷烟。

　　柳煜摇摇头：“姐姐，依我推断，现在牢内外都遍布了眼线，就算我能用迷烟放倒守卫，这水牢到灵焰山庄的大门还有一长段的距离，要躲开谈何容易？何况就算到了庄外，灵焰山庄的人也到处都是，我现在这个样子根本插翅难飞。”

　　柳蕴烟道：“你以为就我一个人单枪匹马来救你的？”

　　柳煜微微一怔，心头乱跳起来：“还有……谁？”

　　柳蕴烟正色道：“阿煜，你找到一个好仆从。奶奶出事的消息竟然也是他派人先一步告知于我，比灵焰山庄的还快，我得到消息就连夜赶回来了。”

　　“他不是我的仆从。”柳煜忍不住还是反驳了一句。

　　这时，外头有人轻轻叩门，柳蕴烟高声应道：“马上就好！”她加快语速，低声对柳煜吩咐：“甭管这些了。阿煜，接下来的事你听好了。这水牢前后左右都有守卫轮班，今日我会在三更时分找机会把他们尽量引开，以猫叫三声为号，你一定要抓住时机冲破这牢门。然后我会在牢门外帮你打掩护，你赶快跑，只要到了庄外，就会有人来接应的。”

　　柳蕴烟一口气说完，外面的叩门声越来越大，有人叫道：“小姐，得出来啦！否则大少爷和夫人责怪下来我们可担待不起！”

　　柳蕴烟道：“知道了，现在就走！”她迅速将腕上的金玉镯脱下给柳煜戴上。她拉了拉他的衣袖，把镯子拢在里面，还是嘱咐了一句，“出去之后你得好好养养！”

　　“如果我出得去的话。”柳煜苦笑。

　　“这机关怎么用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记住了，这里已经布满守卫，今晚一定会惊动所有人的，挑小路走，不论成败这次都是逃出去的唯一机会。”柳蕴烟将他嘴角的血迹擦净，最后心疼地看了他一眼。

　　“千万别留恋这里了。”说罢，柳蕴烟转头走向门口，一手托着肚子，看样子走路已经有些费劲，月份不小了。

　　“在这里，我已经没有留恋的人了。”

　　柳蕴烟叹口气，叩门声响得更急。她正要开门离去，听到身后道：“姐姐，所以，你相信不是我做的对吗？不是我毒杀了奶奶对吗？”

　　柳蕴烟半回头，声音从门口传来，言简意赅：“那是当然！”

　　当天夜里，狱卒端来了牢饭，照例是半个发黑的窝头，一小杯清水。柳煜听话地全部吃完，任由他们把自己重新锁在铁链上。

　　一个狱卒道：“二少爷，这些天来就属今天你吃得最干净了。”

　　柳煜道：“因为我饿了。”

　　那狱卒带着丝同情的语气，犹豫着说道：“其实你也别怪我们，我们都想过自己掏钱给你加点鱼啊肉啊的，但是有人不答应。”

　　在灵焰山庄的几个主子里，柳煜的口碑最好，对任何人都亲切诚恳，所以下人都喜欢他。当然，那个不答应的人指的是谁根本毋庸置疑。

　　“填饱肚子就行了。这些天来麻烦大家了。”柳煜微微颔首。

　　狱卒摆摆手：“别这样，二少爷，我们可受不起。只希望真相大白，您的冤屈早点昭雪。”

　　另外一个狱卒也道：“是啊，我们不信老夫人是你毒杀的，也不信灵焰是你去熄灭的。”

　　要说年老夫人被毒杀的内情他们自然不知，但灵焰却实打实是在柳煜手下熄灭，不止是柳蕴烟，连这些下人也如此相信他，柳煜觉得心头一股热流涌动：“好，一定会的。”他说。

　　虽然只是窝头清水，也已是这些天来吃得最饱的一顿。柳煜尽量积蓄体力，凝神闭眼仿佛在小睡。水牢里安静如斯，待到一轮清月高挂时分，突然三声诡异的猫叫声传了进来。

　　柳煜霎那间睁开了双眼，他的眼神清亮，哪里有一丝的睡意。

　　“有人吗？有人吗？”他大声呼叫起来。

　　守门的两个狱卒开门查探，都是睡眼惺忪：“什么事？”

　　柳煜道：“二位，不好意思，我觉得有点儿不舒服。”

　　“哪里不舒……”

　　话音未落，只见柳煜低头开始剧咳，居然咳出一大口血来，将胸口都染红了。

　　两人都吓了一跳，睡意完全消散，面面相觑，脸都发白了。孙丽淑和柳炽让他们好生把人看好，可没说让他死在这里，再说就算是犯了天条，他也还是当今庄主的儿子，有个好歹他们担待不起。

　　两人顾不了那么多，赶紧解下铁链。柳煜看起来已经昏迷，个子较高的狱卒将他背起，说道：“二少爷，你撑着点，我们这就去找人来帮忙。”

　　他边说边往门外走，忽然一阵香风飘过，还没反应过来，两腿一软，人已向前跌去。另一个狱卒大张了嘴巴，但声音似乎被掐牢在喉咙里，怎么也喊不出来，很快两眼一翻也晕了过去。

　　柳煜已经撕下一片衣袍蘸着脏水蒙住口鼻，将之前背着自己的高个狱卒的身子平放在地上。他双手合十暗道抱歉，迅速奔出了水牢。

　　每前进一步，被泡得流脓的脚底都钻心地痛着，先前故意在狱卒面前吐出淤血，虽然成功唬住他们，但自己的身体感觉更虚了，柳煜不得不扶着墙面往前走。镯子虽小，但里面的迷烟可放倒周围大片的人。一路上都能看到横七竖八歪倒在地上的守卫，柳煜暗暗心惊：怪不得姐姐说只有这一次机会，如果没有迷烟相助，现在自己定然陷入包围圈，等下一次的话，孙丽淑和柳炽也定然更加警觉，要逃走就更难了。

　　就在这时，远方一个白点在月色下渐飞渐近。鸽子如雪的羽翅舒展，沐浴在清辉之下，远远看去，光晕迷离。

　　柳煜伸指让它停驻。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耽搁，他略一思量，撕下胸口染血的一块布条，系到鸽子腿上：“去吧！去苍北，舅舅看到了就会明白我的境况。”

　　白鸽眨眨豆眼，似乎能明白柳煜的话，扑扇着翅膀很快飞上了天空。

　　柳煜继续向前跑，墙边突然闪出一个人影，定睛一看，是柳蕴烟。她早有准备地蒙上面罩，但从身高体型，那突出的腹部都能一眼看出是她。她正要朝柳煜跑来，柳煜忙挥手制止，奔过去道：“姐姐身子重，赶紧留步。”

　　柳蕴烟拉过了他的手，将一个布包交给他：“我没事。这里面都是你的东西，我好不容易偷出来了，还放了些常用药物，你路上带着。”

　　柳煜展开布包，见里面有十多个瓶瓶罐罐，和紫玉混在一起，牛毛针在一旁被纸包了两层，摆得整整齐齐，看起来收了这暗器的人也是小心翼翼，唯恐中了毒。他松了口气，“我正担心这个被拿走了。”边说，边将紫玉戴回脖子上，又动作利落地将针收起来，说道：“但这一走，我怕再也洗脱不了罪疑了。”

　　柳蕴烟很快地说道：“你不走，连命都没了。爹已经不是以前的爹。”她稍迟疑，很快又道，“哥哥更不是以前的哥哥。阿煜，活着就有希望。”

　　柳煜还想再问，身后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十多个身影在月光下隐现。

　　“快走！”柳蕴烟推了他一下，“这群人我来牵制。”

　　柳煜退开几步，深深行了一礼，道了声“保重”，转身往庄门奔去。

　　一群守卫奔行至此，见柳蕴烟捧着肚子悠哉哉地踱步，正要与她擦肩而过，柳蕴烟“噢哟”一声跌坐在地。

　　“谁！？谁撞了我肚子！？”柳蕴烟叫了起来。

　　那群守卫急刹脚步。离她最近的几人马上道：“小姐怎么了？”

　　“我肚子疼！”

　　“不是我撞的！”

　　“也不是我！”

　　“你离小姐最近了！”

　　“说了不是我！”

　　柳蕴烟喝道：“都别废话了，还不赶快扶我起来。那个谁……你们一个也别想走，都给我留在这里保护好我！”

　　一个守卫道：“可是我们要去截住二……”

　　“要什么要！我这肚子里的孩子有个万一你们谁担待得起！全给我留着好好保护我周全，一个都不许离开。”

　　众守卫于是一起沉默。柳家这大小姐知道老夫人被毒杀的消息后不顾有孕，日以继夜地从萧家堡赶了过来，他们也怕她因为动了胎气，真出了什么事怪到自己头上。虽然也有几个脑子清楚的心想只要留一、两个在场，其他人去追二少爷不也行吗，但看柳蕴烟这说一不二的样子，啥话都咽了下去，全都乖乖地留在了原地。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