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别酒

　　丁肃听了不说话，又兀自在壁上地上敲敲打打了好半天。他将夜明珠放在石室的正中，照得室内明亮如白日。

　　柳煜望着他的身影，瞬间想了很多。他自幼习暗器、制暗器，对于密室机关、坎穽机甲都会有所涉及，依他看来，这尺寸空间必然是再无出口了。如果无人来救，他们可能活不过七天。

　　丁肃终于也放弃找出口了，他在柳煜身边坐下，擦了擦头上的汗水。

　　柳煜将水壶递了过去，丁肃拔了壶塞刚要往嘴里灌，动作却突然定住了。“阿煜，你真的确定这里没有出口了吗？”

　　柳煜道：“确定。”

　　丁肃晃了晃水壶，大概还有一半的水，他喊了半天，又找了半天，早就喉咙冒烟，但他只是喝了小半口水润了润嗓子，将干裂的嘴唇濡湿。

　　柳煜低垂着眼说道：“是我的错，明明你不应该到这鬼地方来的。又是我连累你了。”

　　丁肃将水壶塞还给他，假装愠怒：“说了多少次了，你从来不曾对不起我，道什么歉。”

　　“可是，要不是我……”

　　“要不是你，我也会好奇柳长天到底在这禁湖藏了什么秘密，这湖底幽洞通向哪里，这底下的石室又是干嘛用的。要不是你，就算只有我自己，我迟早也会摸到这个地方来的。”

　　“阿肃哥哥。”

　　“嗯？”

　　“你话说了不少，再喝口水吧。”柳煜突然转了话头，又把水壶送到了他面前。

　　“……”原来自己刚才欲喝不喝的动作尽被他收于眼底。

　　丁肃接过水壶佯喝了一小口，然后就把壶口旋紧了。柳煜看着他，忽然说道：“阿肃哥哥，你是担心我们会死在这里吗？”

　　丁肃心头“咯噔”了一下，说道：“说什么呢，我只是觉得有点累了，先休息会儿再找出口。”

　　“可是你刚才明明问了我这里有没有出口，我说确定没有。”柳煜凝眸看他，轻声道，“我不想说谎，这里是真的没有任何出口。”

　　丁肃道：“没有？就算凿也要凿一个出来！”他倏地站起，“总不见得就这样认命？！”

　　柳煜也起身和他站在一起：“阿肃哥哥，你怀疑我爹吗？”

　　丁肃坦诚道：“我确实闪过一念，但很快又第一个把他排除。因为——难道要我相信他为了杀我这个无关痛痒之人，宁愿让你也一起陪葬吗？”

　　柳煜移开视线，轻轻吁了口气，说道：“不管是什么原因，你不怀疑是他就好。我也觉得这次不会是他。”又问：“那么，会不会是之前那群人呢？”

　　丁肃道：“不像。刚才如此危急情况下，他们应该都不会再掩饰自己的功夫，你说连自己的命保不住，时刻悬在一线的人，哪儿来的力气害我们？”

　　柳煜接口：“那还是说明，这里其实有另外的人在吧。”

　　丁肃没说话，算是默认了。只是他现在心心念念的不在于去追究到底是谁要把他们堵死在这洞里，而是如何从这个没了出口的地方出去。

　　虽然知道可能性极低，两人还是从那块堵住出口的巨石一直到这斗室之内又找了数遍。然而，意料之内地一无所获。

　　夜明珠的光辉照得圆室通明，不知白天黑夜，然而从他们进到这洞里至今，估摸着至少已过了五、六个时辰了。

　　两人回到石室之内，所有的地方他们都细细地查探过了，可以肯定没有遗漏之处。也就是说，这里真的没有出口了。

　　柳煜盘腿坐下：“现在外面应该已经是夜半时分了吧，不如我们保存体力，明天再想办法如何？”

　　丁肃遂道：“好。”却站着不动。

　　柳煜抬头问道：“阿肃哥哥，怎么不坐下休息？”

　　丁肃看着他道：“又饿又渴。”

　　柳煜于是解下水壶递给他：“抱歉，只有这个了……”

　　“你也渴了，你先喝吧。”

　　柳煜摇头：“不，我不渴……”

　　“不，你渴了，你先喝吧。我看着你。”一天不吃不喝，柳煜早就唇干舌燥，丁肃自己也渴得不行，自然也注意到了他已经长时间滴水未沾。

　　柳煜没办法，他将水壶对着嘴，象征性地抿了抿，怎料丁肃突然在他身边坐下，右手抄到他背后，伸向那水壶，将它瞬间颠倒过来，另一手则扣住自己唇边地仓穴，他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清水瞬间涌入喉口，滑到腹中，只觉一阵清凉舒爽。

　　“……”

　　丁肃看他喝得差不多了，这才放开了手，柳煜一抹嘴，眉心微微蹙起：“这水……”

　　“这水壶里装的水横竖只有一半，连一个人都不够喝的，你别忍着渴把它让给我了。”丁肃道，“无论内功和外功还是我更胜一筹，同理，忍饥挨渴这件事，我也会比你更擅长的。”丁肃顺势用拇指擦去他唇边残留的水渍，伸舌舔了去。这个动作让柳煜心中一动，但很快地，又觉得一股绝望感涌上了心头。

　　他叹了口气，将空了的水壶放在边上，面对丁肃道：“可是这已经是最后的水了。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水，也没有吃的。”他到底还是忍不住提醒，“如果不能从这里出去，就算再是内外兼修，武功卓绝之人，也不会扛过半个月的。”

　　丁肃肃然道：“在这个与世隔绝之岛的底下，能被人发现救起的可能有多少？更何况本就有人要故意置我们于死地。如果只是苟延残喘数日，那么十天也好、半个月也好，都没什么区别。”

　　柳煜默然。他说得没错。没人再说话，石室内一下子安静下来。

　　从禁湖被卷入这孤岛已经大半日，柳煜的体力消耗很大，此时只觉腹中空空，隐隐的饥饿感如攀墙的枫藤绕着肚肠趋上。他用力咽下一口口水，将那种感觉强压下去，终于说道：“也罢，那再想想其它办法吧。”

　　然而，这“其它办法”不是凭空想就能想得出的。纵然他殚精竭虑，但没有出口就是没有出口，总不见得无中生有变一个出来。又寻思了半夜，两人心情沉重，各自横卧一处，暂且休息。

　　次日醒来时，丁肃又去巨石处喊人帮忙，理所当然，喊了半天一无所获。柳煜走过来说道：“他们不会来救我们的，就算想，外面那个要我们性命的人也不会答应。”

　　丁肃一拳砸在巨石上：“可恶！难道就这样白白被困死在这里吗？！”他对那巨石实在毫无办法，只得再次回到地下石室，此后五日，他还是坚持大声呼救，然而，意料之内，从未获得过任何回应。

　　在不知第几次的查探之后，他终于认清了这里根本不可能存在什么机关密室暗门，并且也不可能有人来营救他们的现实。

　　虽然五天滴水未沾、粒米未进，但丁肃的身体底子极好，又有内功护持，所以观其行动神色都是一如往常，否则也不至于当初能在黑狱撑过四年之久，但柳煜内力普通，这几天他只觉得体内的力量迅速流逝，到了第五日，已经连喘气都觉得吃力了，他干脆坐在软垫上，背靠着石壁闭眼养神。

　　丁肃又一次查探无功，他坐回到柳煜身边，想扣住他手腕内侧。然而柳煜察觉到后刹那间睁开了双眼，不知哪儿来的气力猛地甩脱了他手：“别渡内力给我！我没事的！”

　　丁肃细看他尖瘦苍白的面颊，心头不禁浮起忧思：“我看你有事得很。趁我还有多余的力气，将内力给你，这样你才能继续撑下去。”

　　柳煜摇头：“阿肃哥哥，这些天你还看不明白吗？这里是没有出口的。”他艰难地说道，“反正，我们注定会被困死在这里。”

　　这些天来，他们为了保持体力，心照不宣地减少了谈话，也避免去触碰“出不去要怎么办”类似的话题。然而，心里终究是敞亮的。在这地下，他们犹如牢笼中的困兽，无论如何挣扎，只是在慢慢被熬干最后一丝气力罢了。

　　既然都说开了，那就索性一次说个痛快。丁肃望着柳煜，说道：“我也算看明白了，这里确实没有出口，但我不会放弃的。我们会一直活下去——直到我们活不下去的那一刻。”

　　现况摆在面前，他也并非真的觉得他们还有可能出得去，但正如在黑狱煎熬了四年都没能磨平他的锐志，即使死亡近在眼前，他也会一直坚持，直到最后一刻为止。永不放弃是他融入了心魂的信念。

　　柳煜凝视着他的脸，眉眼温柔而深情。他喜欢他的一切，他喜欢看他踌躇满志、意气昂扬的样子，也欣赏他遇到任何困难都不屈服的坚持。然而，眼下的处境不由得他不绝望了。他深吸口气，闭上了眼睛，像是做了什么重大决定，再睁眼时，眼神坚定而明澈：“阿肃哥哥，如果我们真的还有最后一丝希望的话，希望一定是在你身上的。”话毕，他骤然撩袖露出白皙的小臂，伸到丁肃面前。

　　丁肃讶然：“你干什么？”

　　“活下去的第一要义是不能被饿死渴死，不是吗？”

　　“那又如何？”话说出口的同时，其实已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吃了我。”

　　果然，柳煜认真地、诚恳地说道：“我知道内功越深，培元固本，气脉就越盛，辟谷时限也越长。就像你说的，千万不要放弃，但活到最后的人一定是你，而不是我。如果是这样的话，不如就让我来放弃，助你一臂之力。”

　　丁肃拉着他小臂，让他靠近自己：“果然是‘一臂之力’啊。”

　　“只是我比较瘦，身上肉不多……但就算单只是饮血也足以再抵得了十来日了吧。我知道这很难接受，但按照我说的来做，是现在情况下延长命数的唯一办法，最起码你能再多生存十天半月不是吗？禁湖的守卫一旦报告我在那里失踪，说不定灵焰山庄真的有聪明人能摸到这孤岛来，找到这里。这就是希望不是吗？”

　　丁肃听着他的话，一开始还颇忍俊不禁，然而心底的热潮阵阵涌动，酸涩而炽烈，最后将胸腔整个填满。丁肃也凝视着柳煜的脸，不禁想着：他到底是怀揣着什么样的心情才说出这样的话的！？

　　脸上的笑意淡去，丁肃敛容说道：“你觉得我为了活下来，能做得出这种事吗？”

　　柳煜不敢看他：“如果要活下去，最后的最后就只能这样了。”过了一会儿，他轻声道，“其实我现在已经没什么力气了，不如早点……物尽其用。”又想了想，可能是生吃人肉的情景确实太过可怖，于是道，“阿肃哥哥，你要是现在做不到的话，我想，再过两、三天，最多四、五天，我应该就要死了，到时你再吃了我吧。这里缝隙之间的气流应该足够，你也可以生火烤了吃，但死人的肉味道大概会很馊酸。只要能让你多活些日子，我也就安息……”话未说完，他发现身体突然动弹不得，原来是丁肃出手封住了他的穴道。

　　他将丹田之气推向自己握着柳煜手腕的右掌，那绵绵不绝的真气如涌动的热流游走周身，瞬间整个身体都暖了起来。

　　柳煜叫道：“放手！你到现在也就是靠内力强撑而已，渡了给我，你自己怎么办？！你不是还想要活着的希望吗？！”

　　丁肃没理会他，将内力渡送得更快，柳煜只觉得身上游走的气力重新聚拢。直到自己脱力，丁肃才停下手。他看着柳煜一字一句道：“如果你死了，哪里还会有什么希望？！”

　　柳煜感到四肢百骸重新充满了力量，他试着用内力将封住的穴道冲破，只觉身体陡然一轻，立马就扑出将丁肃拉住了：“你怎么样？！”

　　丁肃摆摆手，他已将所有的内力都输了给他，脸色微微发白：“我没事。”

　　“可是你把内力都渡给了我！你这样还能撑得了几天？！”柳煜反手就要重新将内力回输过去，丁肃扬手一挡将他格开，柳煜另一手又抓到面前。两人只以外家功夫，下盘不动，一拆一解就在方寸之地对起招来。

　　大概三十个回合后，丁肃拆了一招，挥动左手，直向柳煜肩头推去。他这招动作极快，柳煜还没看清就被击中，整个人踉跄后退，不过因为现在体内内力雄厚，他很快便稳住了脚步。

　　“送你的东西，哪儿有还的道理！？”丁肃道，“别争了，保留点体力。如果上天真的要我们死在这里——我们就一起死吧。”他停顿片刻，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不愿意独活。”

　　柳煜闻言定住了脚步，见丁肃神情坚定，言之凿凿，毫无转圜的余地。

　　“你之前还说不会放弃……”

　　“如果你在的话。”丁肃截断柳煜的话头，逐字重复了一遍，“如果你在的话，我就不会放弃。”

　　心中臌胀的不安和悸动似乎随时都要破胸而出，柳煜却在这时惶然想起了那天被杀手追杀跌落深谷的情景。他抓住丁肃不肯放，但丁肃却宁愿松手坠入深渊，将生的希望留给他。

　　“可是，如果你不在了的话……”话声渐弱，尾音几不可闻。丁肃没有再说下去。

　　柳煜心下了然：是了，其实本来是自己僭越。他从来就不是在生死关头能置他于不顾的人。

　　“……好吧。”柳煜把心一横，“要死的话，让我和你一起死。”他注视着丁肃，“不过既然如此，有件事我想我要告诉你。”语气明明平淡至极，柳煜却觉得每一个字里都已经穷尽了毕生的勇气。

　　丁肃道：“你说。”

　　“阿肃哥哥，你应该已经知道了，也可能不知道。但不管怎么样，我想亲口告诉你，因为我怕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丁肃与他四目相对，眼中波光流动：“好。”

　　“你对我来说，是不一样的存在。从很久以前就是。”他无意识地一手捂在胸前，触到的紫玉温热，他一直贴身佩戴着不曾拿下。

　　“我不知道还有没有以后了，一想到你也在我身边，我心里既难受，又庆幸。”

　　“嗯？”

　　柳煜微哽着道：“我们可能就要死了，死在这荒无人烟的孤岛的地下，无人知晓。但庆幸的是，在我生命的最后，还能和你在一起。”

　　丁肃的眼睛慢慢睁大。事到如今，柳煜也不管不顾，直接说了下去：“我知道我不应该有‘庆幸’这种情绪，我也希望你能活下来，但一想到在慢慢接近死亡的过程中还有你在，我就不那么害怕了。阿肃哥哥，我想告诉你，想告诉你，一直以来，我都很喜……”

　　“阿煜！你看后面！”丁肃突然出声打断了他。柳煜愣了愣，见丁肃神色惊惶，下意识地回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背后那片石壁上莹莹生光，随着视线角度的变幻，画上小人的招式也在变幻，一时是虚步压掌，又一时变成退步摆莲，他只觉之前压下的恶心感又腾腾而起，偏过头干呕了几声，但这几天水米未进，根本呕不出什么东西来。

　　“这怎么回事？！”柳煜收拾了心神，丁肃则走近了那石壁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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