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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徒
因为之前林荫遮掩，他们从小丘下往上望时并没有发现这片木屋，走近了看才发现规模着实不小，房间连着房间，从东到西起码五进五出，却没有一扇窗子。
柳煜和丁肃站在门前，一时犹豫应该敲门探问，还是立马回头走人。正想着，那看起来沉重的黑木大门“吱”地一声竟毫无征兆地开了。迎面来人走了出来，直愣愣地瞪着他们。
那人四十来岁，浓眉厚唇，身材魁伟，一身粗衣布服，好几处已经破了口子，在这冷冬里显得单薄。
柳煜正想开口相问，却不察被丁肃一下捂住了嘴。两人交换眼色，丁肃放下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那人仍然瞪着他们，连表情都没变一下。过了一会儿，他转回头关上了门，进屋去了。
柳煜和丁肃悄悄退到密林之内，直到完全看不到那木屋了，丁肃才开口道：“他看不见。”
“啊？！”柳煜本就觉得那人神情看起来古怪，被他这一提醒才发现，“原来如此！所以他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前面。”
丁肃道：“那又瞎又哑的男人关了我四年，我现在一眼就能辨出那人是不是真瞎。”
柳煜听到他又提到四年前的时候语气依然冷冰冰的，知道他仍在介怀，于是换了个问题道：“为什么一个瞎子竟然会住在这里？那该多不方便？而且……而且他又是怎么过来的？总不见得也是跳下禁湖之后被那幽洞吸过来的？”
丁肃冷然道：“我们再去一探便知。”
两人将靴子脱下，只着足衣，轻手轻脚再度接近木屋。
那人关了门便再也没有出来。等了许久，两人运起轻功，跃上了屋顶。这顶上覆着的都是薄石瓦片，两人半匍匐着前进，在正中掀开几片薄瓦，悄悄往里面望去。
那中年汉子正坐在一张长凳上吃饭。桌上有馒头、红肉、青菜、豆腐，都不像是在这孤岛上能得到的食材。他吃完后从一旁的铁锅里又取了两个馒头出来，然后放在托盘上，端着慢慢往里面的房间走去。
他的面前是一扇沉重的铁门。那中年汉子推开门来，里面顿时传来“呜呜”、“嗷嗷”的怪声，虽是白日，但光线昏暗，几乎看不清房里的情形。
从屋顶看下去，那中年汉子正背对着他们，柳煜眯着眼看了半天，轻声问：“他到底要做什么？”
然而，丁肃并没有回话。柳煜转头望去，见他眉头紧蹙，眼神冻若寒潭。又看了一会儿，丁肃顺手抄起一片薄瓦，用力砸向屋顶。只听“砰”一声巨响，屋顶居然被他生生砸出一个洞来。
柳煜吓了一跳：“阿肃哥……”
丁肃已径直从洞里滑了下去。那瞎子乍听到声音猛然回头，丁肃一腿扫过去，将他踢翻在地，然后膝头顶在他的脖颈处。他还想挣扎着起身，丁肃另一脚踩在他散开的头发上，恶狠狠地说：“你最好老实点，否则立马杀了你！”
柳煜也从屋顶跳下，一眼瞥见角落里瑟缩着一小群人，吃惊道：“这里还有人！”他小步跑了过去，只见那些人衣衫褴褛，披头散发，身上阵阵恶臭传来，口里咿咿呀呀不知在说些什么。
柳煜惊得倒退两步，语声发颤：“这是……这是什么呀？”
毋庸置疑，他当然知道眼前这群是人，但同时又不敢相信这群是人。
丁肃掏出夜明珠将这一方天地照亮。柳煜凝眸望去，惊吓之下几乎站不稳脚步：原来，眼前一共十多个人，都蜷缩在角落里，浑身上下又污又臭，尿味混杂着粪便，每个人都是瘦如竹竿，而且无一例外——眼珠子都被挖去，只剩下两个血洞，已经结了疤。
他们听到声音，一齐向柳煜处冲了过来，脚环“叮铃”声响，限制了他们的行动，几个人同时被绊倒在地，状若疯狂，匍匐着争先恐后地向柳煜伸出手来。
“他们在向你求救。”丁肃说道。
柳煜不敢靠近：“阿肃哥哥——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丁肃将膝盖用力一顶，那瞎汉喘不过气，只得张大嘴，露出没了半截的舌头。
“哼，还真是——如出一辙啊。”他冷冷说道，“四年前，那个囚禁我的瞎子也是这副德行。”他语气转狠厉，大喝道，“说，那个叫余伯的究竟是你什么人？”
那瞎子忙不迭地手指指向天，又指指自己，最后张开手掌摇了摇。
柳煜脸色铁青：“他是什么意思？”
丁肃冷笑：“他的意思是，都是那人的旨意，不干他的事。”
柳煜颤声问他：“你是——我爹的人？”
见那瞎子脸现茫然，柳煜又道：“柳长天？”
听到这个名字，那瞎子拨浪鼓似地点起头来。
柳煜呆立片刻，看向那群被囚之人，又问：“那……他们又是谁？”
那瞎子摇摇头，表示不知。
丁肃已将那瞎子拎起，轻轻一折，那瞎子顿时发出凄厉的惨叫，双腿竟已被他生生折断。他将瞎子用力掼到了一边。他的身子呈弧形抛出，狠狠撞在墙上又弹了回来，与此同时从体内发出一声闷响，大口鲜血从嘴角涌出。
“阿肃哥哥！你不必如此！”柳煜到底心善，他没明白丁肃为什么对这么一个瞎子如此暴虐。
然而，丁肃沉声对一脸震惊欲阻止他的柳煜说道：“你别看他又瞎又哑的，千万不能大意，说不定他可厉害着呢。”他在那瞎子面前微微俯下身来，居高临下道，“不要让我再问第三遍。那个囚禁我的余伯，到底是你的哥哥还是弟弟？”
那瞎子哆哆嗦嗦，用口水蘸了蘸手指，在地上写道：“兄。”
柳煜惊道：“什么？！四年前囚禁你的是他的兄长？”
丁肃微眯着双眸，冷冷道：“长得九成九的相似，我怎么可能认不出来？！果然，他就是你双胞兄弟吗？！”他转头看着那群拼命伸出手想要抓住他们的人，又问，“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那瞎子还是写道：“不知。”
丁肃刚欲发作，想他又瞎又哑，应该也是与那余伯一样不知内情，思忖片刻，说道，“阿煜，我想这些人应该是无辜被抓来的。”
柳煜这才回过神来，说道：“我马上把他们放了。”
他将牛毛针拿在手上，在脚铐铁链的锁扣处转了转，轻轻一挑，只听“哒”一声响，锁开了。他道：“你们别害怕，我们是无意中来到这里的，现在先帮你们打开锁，有什么委屈可以慢慢说来。”
他见这些人受惊的样子，语气特意放低以免再吓到他们，然而那解开脚铐的人还没等站稳，竟第一时间朝柳煜扑了过去。
“啊……”两人距离太近，柳煜反应不及，被他仰面摁倒。那人一言不发，张口就向他肩头咬去。柳煜吃痛之下用力将那人蹬开，他被踢得滚在了一边，丁肃上前一脚踩在他头上，痛斥：“你这算什么？恩将仇报？”
柳煜低头查看，只见肩头深深的一圈牙印，已经渗了血，再差一点大概连肉都要被他咬下来。
那人不说话，只是口中发出类似兽类的吼声。柳煜凝眸望去，突然说道：“阿肃哥哥，帮我把他的脸照亮些！”
丁肃听他语气有异，将夜明珠凑近那人。柳煜走近细看，突然间指着他大声道：“你是——灰苍派的宫叔叔！？”
那人乍听到柳煜的话，瞬间狂怒起来。丁肃也知道灰苍派的名头，虽然不算名门大派，但掌门宫祺素以剑术凌厉享誉江湖，与灵焰山庄也有往来。
“宫叔叔，你还记不记得我？我是灵焰山庄的柳煜。”
然而，宫祺只是拼命发出无意义的吼声。丁肃将他一把拉起来，反扣住他双手不让他再袭击柳煜。
“我看他已经失智了。”丁肃道。他走去那群瑟缩着的人里，珠光将他们的脸照亮，柳煜一个个望过去：青峰门、淮山寨、洛阴门……失踪多年的武林高手们居然出现在了这里。
柳煜张了张口，虽然认出了他们，但又不敢确认，总觉得眼前景象犹如在噩梦之中。
丁肃轻掐宫祺的下颚，果然也露出缺了半截的舌头来。他没法说话。
宫祺见自己的样子暴露在两人眼底，口中发出绝望的低吼，空空的眼洞里竟留下浑浊的泪水。他拼命挣脱了丁肃，遮住了自己的脸，跪在地上抽泣着。角落里那群人听到呜咽声，跟着齐声回应起来，一时间昏暗的房间内蔓延着诡异森冷的低回声响。
丁肃说道：“阿煜，这回不由你不信了。”
不由你不信，对这些人做出这些事的，到底是谁，已经不言自明。
柳煜紧握着拳，说道：“我没有不信你。”他深吸一口气，才道，“但我真的没想到，他会做到这个地步。”他说着，向宫祺伸出了手，想将他扶起，然而脚下的人却突然停止了低吼，静静地，一动不动。
“宫叔叔？”
“宫叔叔？”叫了几声，然而全无反应。柳煜心道不妙，连忙欲拉他起来，没想到对方肘部一沉，人已往一旁倒去，探他鼻息，居然已经没了呼吸了。
丁肃在宫祺身上检查了一遍：“没有外伤。”原来宫祺本就虚弱，加上被人看破身份，羞愤交加，一时激动，竟然直接猝死过去。
柳煜一言不发，在遗体旁鞠了个躬。
“咯咯，咯咯。”突然间，那瞎汉笑了起来，在一片低吼声中显得万分突兀。
丁肃一脚踢向他小腹，笑声戛然而止：“死瞎子，笑什么？你和你哥哥助纣为虐，他死了，也别以为我就能放过你！”
那瞎汉却扶着墙，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他忽地在墙上一处拍了下，只见一块桌脚宽的石砖从里面弹出。瞎汉抽出那砖头，往丁肃所在的位置扔了过去。
丁肃眼疾手快，偏头躲过，另一手直接凌空抓住方砖，怒气激盛下，他又想起四年被囚禁的日子，反手就将砖头给掷了回去。
那块砖头正中瞎汉额头，血顺着他的额角一路流下来，然而他还是笑个不停，这笑声混在了一片吼声中更显瘆人。
柳煜将手掌按在墙上，大声道：“阿肃哥哥，有点不对劲！”正说着，那墙壁竟然微微地抖动，随着振幅越来越大，到最后甚至有些微的扬尘飞出。
丁肃神情一凛，叫道：“不好！这里要塌了！”说罢拉起柳煜的手就要往外跑。
柳煜抽出手，退开一步道：“阿肃哥哥，你先走！”他转身便跑向了那些被脚铐铐着还没解开的人。
就几句话的功夫，屋子已经开始剧烈摇晃，不时有重物落地的声响传来。“砰”一声响，顶上一根粗梁经不住震动而掉下，正砸在那瞎汉头上。血花从他额上爆开，那“咯咯”的诡异笑声终于停了。
丁肃挥拳将掉在柳煜头顶上的一块石头击碎，高声道：“快点！我们一起走！”
掷地有声，不容反驳。柳煜转头，视线交汇，他重重点了点头。剩下十多个人都被脚铐牢牢锁着，柳煜专心帮他们一一解开镣铐。身边飞石落木伴着尘灰簌簌而下，又一声巨响传来，丁肃回头看去，后方土石支撑不住，直接塌了半堵墙下来。
“阿煜，再不走来不及了！”
柳煜额上渗出冷汗，他擅长制造飞针暗器，手上动作奇快，饶是这样，要解开这么多人的脚铐还是需要费些时间。
身边轰隆巨响不断传来，柳煜将最后一人的脚铐打开，这才说道：“行了！”
丁肃不容分说，一把将他拎起，柳煜大叫道：“在这里！这里！大家向声源处跑！快！”于是，他们和十几个披头散发的人一同朝出口处狂奔起来。
大地似乎都在震动，瓦梁早已掉落得七七八八。还没等走过几步，身后一阵劲风扫过，丁肃已来不及回头看，他往前直冲，将柳煜瞬间扑倒，把他的上半身护在自己怀里。身后一大片砖瓦“哗啦”从房顶掉落，登时就将八、九人同时砸在地下，可怜他们连叫都没叫一声便殒命于此。
“他们……”
“救不了了！”丁肃打断柳煜的话，将他半拉半拽起来，一边劈手打碎掉落头顶的砖石瓦砾。
只是五、六丈远的距离，却隔绝了阴阳。偌大的房舍已经塌了大半，角柱、檐椽纷纷倒下，墙垣残破，眼前尘灰如同迷雾。剩下几人拼了命地狂奔，最后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出了屋子。
此时，阳光正从云缝中间漏下来，照亮了整个孤岛。丁肃回眸望去，只见偌大的房舍如同一个颤颤巍巍的老者，又晃了好一会儿，墙瓦木梁齐齐轰然作响，卷起无数烟尘。定睛再看，只见栋榱崩折，房屋原处剩下的只有些断瓦残砖。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尘灰，说道：“塌得够彻底的，看来这栋房子里早就藏匿着厉害机关用以玉石俱焚。”一会儿功夫，房屋便被夷为平地，然而周遭树静风止，毫无异样，显然这绝非天灾，而是人为。
柳煜终于松了口气，对着逃出来的几人一礼，说道：“抱歉，让大家受惊了。”想了想，又一揖到底，“抱歉，我们没来得及把所有人救出来。”
那几人看不见，也说不了话，其中一人往他这边站了一步，手指比划着什么。
柳煜仔细地看那手势，口中跟着念叨，却是变了颜色：“我——要——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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