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别酒

　　柳煜心事太重，过了四更才睡着，丁肃叫住沐繁，不让吵他，直等他自然醒来，三人匆匆吃了剩下的山鸡肉才往东出发，出发时已近正午。

　　澄空无际，秋爽闲凉，沐繁像是打开未知大门，一路上都在大呼小叫、上蹿下跳。转过这座山，很快又连着另一座峰，原来这里山山相连，起伏连绵成一片，直爬过三座大山，道路才渐平渐缓，又穿过长长的矮坡，出现一条曲折的小径，走了又有大半个时辰，小径终于并入一条宽畅的大道上来。

　　柳煜和丁肃对视一眼，分明了然：这正是此前各派掌门人丧身之地，他们之前调查尸体时也曾在此停留。如此，路已熟悉，他们只要再走不久便能回到灵焰山庄。

　　乡野地方，人烟罕至，走不过片刻，他们都远远地看到了大路正中间有个青衫男子，骑一匹高头大马，正朝前缓缓行着。

　　“马……”沐繁未及开口，忙被丁肃捂住了嘴。云归村祖上被迫避世于山谷之下，身边却也曾带着猪仔小鸡，山谷下也有黄羊花鹿，就如此一代代传下，但马的体型太大，当年没法给捎上，谷内也不曾有此物，沐繁只从教授养马经的书中才看到过画像，因此心情激动。

　　“轻点声。”丁肃低声呵斥，望着那人背影道，“那家伙不太对劲。”

　　丁肃和沐繁望过去，看到那人松了缰绳，只让马自个儿慢慢走着，自己的目光却左右流连。

　　沐繁将丁肃的手拉开，低声道：“他在看什么？左右两边除了草和树，什么都没有啊？”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不対劲。”

　　走了不久，只见那人勒马停步，步行到前处草地，低头不知在找啥。因为离得太远，看不真切，三人悄悄走近，冷不防那人突然回过头来。再躲闪也已经来不及，那人的目光已经直直盯住他们上下打量。

　　既然已被发现，三人干脆走上前来。只见那人一身青衫，衣裳的质地却显然讲究得很：上绣祥云玉兔暗纹，缀着明黄的缎边，腰间系一根金纹带，斜跨一柄雁翎刀。墨发及肩，用一根鎏金白玉簪束起，更衬得他姿容俊雅。

　　丁肃向他一礼，先开口问道：“在下三人途经此地，看到公子似乎在找什么东西，不知有没有需要帮忙之处？”

　　那公子往地上扫了一眼：“多谢三位了，这里没有我要找的东西。”

　　丁肃又问：“那请问公子，您要找的是什么东西？”

　　旁边沐繁莫名其妙，拉住丁肃道：“哎，你是不是管得太宽了？！和你有什么关系？”

　　丁肃挣脱开他，逼视那人：“你要找什么，说出来，我们可以帮你。”

　　柳煜在旁蹙了眉头，也直盯着那人。

　　他们都记得。就在他低头寻探之处，曾经支起过一张大帐篷，放置了二十多具棺材，收殓了众掌门的尸身。此人必然是心里有鬼。

　　那人默了片刻，果然说道：“看来眼前三位对此略知一二，那我就直问了：一个月前，多位掌门被杀，听闻遗体曾收于此处，你们知道是何人所为吗？”

　　丁肃反问：“你又是何人？为何调查此事？”

　　那人道：“我与其中一位掌门是故交，得了消息想来查实情况，想着如果不把那人抓到，受害的朋友泉下如何心安？”

　　柳煜问道：“敢问阁下与诸掌门中哪一位是故交？”

　　那人显然愣了愣，然后才回答：“沈公是在下故交。”

　　丁肃听罢，对着柳煜和沐繁大喝一声：“退后！”自己抢身上前，就要去擒住那人。

　　沈公江湖留名，平生虽最爱弈棋，却从来只和一老友对弈，两人旗鼓相当，经常胜负各半，却哪里听得他会和这样年轻的后辈有什么交情。被人追杀坠谷，说来都是因为从了柳庄主的命令到这里调查二十四大掌门被杀一案。无论如何，这人值得好好审一审。

　　丁肃出手极快，转眼就冲到那人跟前，他扬起手掌，以掌缘向他颈项斩去，那人伸臂格开，掌臂相撞，都蕴了内力，只听一声闷响，两人同时被震开，急急退开三、四步才站定。

　　两人同时脸现惊色，只此一撞就知对方实力不俗。丁肃也不再多问，一掌不成，另一手接着跟上，那人也是眼前一亮，见招拆招，转眼就斗了起来。

　　柳煜已经把黑天鬼蛛的指扣还了丁肃，但他似乎没有要使暗器的念头，那人的雁翎刀也不曾出鞘，两人只是赤手攻防，速度极快，变招只在眨眼，你拆我解，眼花缭乱，百余回合似乎只在一瞬。

　　“那人的轻功也真是绝了！”沐繁看得目不暇接，说完便半张着嘴呆在那里。柳煜的牛毛针已经用完，再者两人对招速度太快，他也根本插不上，只能从旁紧紧盯着。

　　丁肃空掌欲从那人头顶劈下，那人翻手格挡，正想再硬生生接他这一招，没想到丁肃掌到跟前陡然变换了路数，伸指朝他手上合谷穴点去。明明看起来只是轻轻触了一下去而已，整只手掌却顿时酸麻无比。那人只在晃神间，丁肃另一手已推向他右肩。内力灌注，那人晃了晃，支持不住，单膝点地。

　　丁肃收掌，气定神闲，走近他说道：“承让了。”难得有这样强悍的对手，他觉得这一战畅快无比。“现在能否请阁下告知姓甚名谁，所为何来？”言下之意，两人武功高下已判，如果不说的话，他也别想就这么走了。

　　见那人气息未定，丁肃向他伸出手来，他倒不迟疑，说了声“多谢，”便由着丁肃拉他起身。两人就近站在一起，几乎一般身高，只是丁肃有过四年黑狱之灾，还未完全恢复，身形更清瘦些。

　　沐繁赞叹：“两位果然豪杰，不过……丁肃，好像你更厉害些！”

　　那人道：“是我技不如人，在此认输了。”

　　沐繁忙道：“不不不，倒也不是你太差，还是丁肃太厉害了，这叫做‘技高一筹’，但要是你和我打，我就一定打不过你，就变成‘技低一筹’。”他识字看书都多，却只是在云归谷中，遣词用字上常常别扭。

　　那人听得沐繁说话有趣，又见他打扮古怪，淡淡笑了笑，说道：“丁公子确实技高一筹，必然师从高人，家学深厚。”

　　他夸得认真，没想丁肃却微敛了神情，那人看在眼里，狐疑道：莫不是我猜错了？可是如此年轻又有如此功夫，不是师从大家，底蕴深厚又怎能及？嘴里却道：“鄙姓萧，祖上是教习枪棒的小门派，世居江东以西，离此一千里之遥，也确实是因为府上和沈公有些渊源，来这里特查诸掌门死因，想要揪出凶手，以慰九泉。”

　　那萧公子说话还有许遮掩，丁肃知道他也有顾虑，便没继续追问，说道：“那你来得也太慢了。”

　　柳煜走上前，微仰头看着他：“萧公子是不知道这些掌门之死都已经是一个多月之前的事了吗？现在再来找线索未免晚了。”

　　那萧公子道：“事出无奈，正巧家中有事耽搁，等处理完赶来，已经过了一月之期了。”

　　柳煜心道：要是如此，说明和沈公也没太大交情。

　　那萧公子道：“我也是得到消息说二十四位掌门殒命在此，也只是碰碰运气，毕竟时间已经隔了太久了。不过，三位到这荒僻路上难道也是为了这件事而来？”

　　“不是。”柳煜道，“我们也只是途经此地而已。”说罢也不多做解释。

　　那萧公子知趣，也不再追问。各人既有所防备，却也彬彬有礼，问得再多，还是遮遮拦拦。丁肃和他斗了百余回合，肯定他不在当时蒙面人之列，于是就此告别，各走各路去了。

　　柳煜和丁肃特意走得慢些，等那萧公子扬鞭驱马行得远了，丁肃才道：“阿煜，那人说他住江东西面，你有印象吗？”

　　柳煜摇头：“江东西面的小门派，还是素来和沈公交好的，好像没有印象。萧是大姓，这江东六郡二十一州都是萧寻岳后人掌控，江东以西大概十之一二都姓萧，所以更难筛选了。”他顿了顿，犹疑着又道，“不过，不管是姓什么，我肯定那人擅使机谋，有城府，是个聪明人。”

　　丁肃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柳煜走到他面前，轻握住他的手，掌心向上摊开。沐繁也凑了过来，看了半天，说道：“这练武练得多了，手上都出茧子了。”他伸出自己的手来，“你们看，我手上就干干净净，啥也没有。”

　　丁肃已经起疑：“他是做了什么手脚吗？”自己仔细察看，却没觉得有什么异样。

　　柳煜道：“阿肃哥哥，容我直说，如果真的斗起狠来，你未必是他对手。”

　　沐繁插嘴道：“为什么？刚才丁肃不是拆了两百来招把他打趴下了吗？”

　　柳煜肯定道：“那是他故意的。翻掌点穴、隔空打物的要义是速度要快、穴位要准，那人明明对招拆招的速度都不在阿肃哥哥之下，为什么一见翻掌为指，他就突然变得慌不择路了？这变化也太刻意了。”

　　沐繁摇着脑袋道：“你们住在‘上面’的就是想太多，技不如人就是技不如人，那姓萧的自己不都承认了。”

　　柳煜托住丁肃的手掌，掏出水壶来，拔了壶塞，直接倒了上去。只见初时那水还是清澈透明的，倒着倒着，颜色变深，最后水倒尽，流到地上已成了郁紫色。

　　沐繁惊道：“……这……这人居然使毒！和你们一样，真是卑鄙！”

　　柳煜：“……”

　　丁肃细看掌心，并无任何伤口：“这应该不是毒吧。”

　　柳煜道：“对。这其实是一种特质的气味剂。你们对过掌，你又拉他起身，那时应该就已经沾上了。这种气味和寻常檀香极其相似，又非常淡，所以常人很难发现，如果不是我常研毒经药学，也一定不会发现的。”

　　沐繁凑上去嗅了嗅，说道：“这么说，柳煜你是不是已经习惯了丁肃身上的味道了，所以一辨就能辨出来，我闻了半天怎么什么都闻不出来。”

　　柳煜被说得哑口无言，脸色红了又白，干脆不回话了。

　　丁肃看了看他，又将掌心凑近鼻端，同样没闻到任何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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