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解千结

　　隆冬，大雪纷飞。

　　地处南方的春江城一向地暖少雪，今年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俗话说瑞雪兆丰年，虽然天凝地闭，人们却因了这好彩头而心情雀跃。家家户户新桃换旧符，喜待新春。

　　此时天刚破晓，日光昏暗，空气里飘着细碎的冰屑。地上又铺一层新雪，洁白无瑕，叫人不忍心踩上去。街上空荡，只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双手揣在怀里，缩着脖子埋头赶路。他穿着破棉袄，脚上只得一双草履，十根脚趾冻得青白。

　　清晨冷寂，港口旁的早市却已热闹起来。少年绕过络绎的人群，径直来到一个正在从船上卸货的老汉身旁。

　　“张伯早！”少年原地跳了跳，呵出一团白气暖手。

　　张老汉将一大筐水产放上岸，朝少年乐呵呵地点点头，“哟，今天赶得早。”

　　少年挠挠后脑勺，嘿嘿一笑，“昨天睡过头了。”

　　这时一个农妇扛着扁担从旁边走过，驻足向两人打招呼。她笑眯眯地望着少年，“哎呀，三儿又来给你姐姐买鱼？真知道疼人，谁嫁了你都是福气。”

　　少年脸一红，却不是害羞，“田婶！跟您说过多少遍了，我叫何‘山’，不是‘三’！还有啊，虽然长得确实很漂亮，可那不是姐姐，是哥哥呀！”

　　看少年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田婶哈哈大笑起来，“这傻孩子，实在讨人喜欢。干脆跟我回家吧，田婶认你做儿子。”

　　少年脸颊一抽，连忙转头认真挑起张老汉的鱼来。田婶依旧呵呵地笑，从扁担筐里拣出两根粗壮水灵的白萝卜递向少年，“拿去。你家兄弟肺不好，用这个熬猪肺汤比鱼汤补。”

　　少年一愣，望着萝卜讪讪道：“我，我没带那么多钱。”

　　田婶脸色一沉，“还真是个傻小子。”她拉开少年缩在胸前的手把萝卜硬塞进他怀里，“田婶送你的，不准说不要！”

　　少年抱着萝卜嗫嚅了一下，最后扬起脸爽朗一笑，“今年这么大雪，来年您的田里准大丰收！就快开春儿了，我先给您拜早年。”他又转向张老汉，“还有张伯，祝您年年有余，大吉大利！”

　　田婶笑容可掬，忍不住在少年头上揉了一把。张老汉也哈哈大笑，“小滑头，这是等着我送鱼呢。”他笑着，捉了条鲜肥的鲢鱼，在地上摔晕了，用油纸包起来送给少年，“喏，可别说张伯不如田婶疼你。”

　　少年嘻嘻笑着，数了五枚铜钱放在张老汉的船舷上，“半价。”他不等张老汉拒绝，挥挥手转身一溜烟跑掉了。

　　两个大人目送少年远去。田婶望了望铅云密布的天空，狠狠叹了口气，“可怜的娃子，大雪天都没双像样的鞋穿。老天真是不开眼。”

　　张老汉有些失笑，“你还真是喜欢那孩子。”收起放在船舷上的铜钱，他看着篓子里活蹦乱跳的鱼突然道：“你刚才说他家兄弟肺不好？何山这小子，该不是省了鞋钱来买鱼吧。昨天没来，我看也不是睡过头，兴许是钱没凑够。这两兄弟不是亲生，感情倒比亲生的还好。”

　　田婶又叹一声，“唉，天不长眼呐。都是苦命孩子。他家兄弟多俊的小伙子，人又聪明，却有那么个病。真叫人心疼。”

　　“到底是啥病？没找大夫治？”

　　“治呀，怎么没治，要不怎么他们干活那么勤快却没攒起钱来呢。听说是小时候生病没好好养，结果落下病根。平时没什么，可是天一冷就咯血。这年纪轻轻的，你说遭不遭罪？”

　　两人互看一眼，唏嘘摇头。大家都是穷苦人，谁也帮不上谁什么，也只能在这里叹叹气了。人各有命，富贵在天，是悲是喜日子都要照过。

　　何山一手提鱼一手抱萝卜，哼着小曲连蹦带跳地往家走。见路旁白雪整洁可爱，他忍不住伸长了腿印个脚印上去，想了想，换只脚再印一个。他端详那对脚印，不知想到什么，嘴角扬了起来。

　　“嘿哟哟，瞅瞅这是谁？”焦干刺耳的嗓音从前方传来。只见一个破衣烂衫，满脸地痞相的青年带着三个小弟把住巷口，抱胸斜睨着何山。

　　被挡住的正是回家的路，何山脸色一冷，埋头要从青年身边走过，随即毫无以外地被对方张开手臂拦住。

　　“哎，别急着走呀。”青年眯着眼打量何山手里的东西，“这位‘小相公’真有本事，弄了这么多好东西给你家的‘好哥哥’呀？”

　　刻意被咬重的字眼所暗示的意思引起众人一阵猥琐的窃笑，何山立时怒火中烧。

　　“李金，你臭嘴放干净点！”

　　“哎，怎么也比你干净。”

　　“你什么意思？！”

　　李金恶毒一笑，突然把脸凑近何山在他耳边轻声道：“什么意思你当然知道。骗得了别人，你骗不了我。”他说着，冷不防曲起膝盖顶了顶何山的胯下。

　　何山瞬时涨红了脸，咬牙切齿地瞪着李金，目光几乎可以杀人。

　　李金仰头大笑，侧身让开了路，“赶紧回家好好‘伺候’你家好哥哥去吧。哈哈哈——”

　　何山紧紧攥起了拳，骨节因过于用力而发白。然而他最终没有出手，狠狠撞开李金的肩膀跑向巷子深处。

　　李金身后一小弟不解地望着远去的人影，“咋不抢他吃的？就这么便宜那小子了？”

　　李金敛了笑声，瞥了一眼被撞的肩头，阴沉地哼了一声，“我怕吃了会吐。”

　　简陋的茅屋杂乱地连成一片，何山的家就在其中一间。这里地处城南，多津口港埠，是春江人口最密最杂的区域。穷富并居，鱼龙混杂，前街雕梁画栋，朱门酒肉臭；后街环堵萧然，路有冻死骨。

　　何山站在家门前，先整理了一下表情，这才推门。一步跨进门槛，正看见屋内的少年裹着棉被蹲在炉灶前生火。他不由微微一笑，扬起了手中的食物，“哥，看我带什么回来了？”

　　少年闻声回头，一张清秀绝伦的脸庞，把昏暗的屋子都照亮了。如此华如桃李，对男性来说似过于妖娆，然而少年眉目间英气内敛，潇洒自若，绝无半分阴柔。何山看得不由一怔。虽然他和这人朝夕共处足有三年，可每次与他目光相对心脏都忍不住漏跳一拍，就如他初次对自己微笑那一刻般。

　　少年把手里的木柴一丢，笑逐颜开地扑过来，“好样的！”他用力拍了拍何山的肩膀，一脸欣慰，“不愧是我教的好徒弟，越来越上道了。”

　　身体的接触让何山脸颊一烫，立刻想起了李金的嘲弄，不由一阵心虚，慌忙借放置食物离开少年，勉强笑着搭话，“什么上道不上道的，那是大伯大婶他们好心。”

　　“啧啧啧——此言差矣。”少年竖起一根指头摇了摇，“这萝卜是田婶送的吧？你可别说她今天没叫你去做干儿子。讨人喜欢也是本事，咱这叫兵不血刃，以德服人。”

　　何山见少年那得意洋洋的样子，心里一柔，还是忍不住回到他身边，“又从说书先生那儿学来什么乱七八糟的词儿。”他伸手替少年把滑落的棉被披好，“怕冷就多穿点，臭美也得有本钱才行。甭废话啦，赶紧烧水。我去把鱼收拾了。”

　　少年又啧啧两声，刚要说什么，屋门突然“咚咚咚”一阵震天响，几乎把两人吓得同时跳起来。有个孩子声音伴着敲门声在屋外连哭带喊：“呜哇哇——大哥救命！大，呜呜——大哥——”

　　何山立刻拉开门，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一下子摔进来。站在旁边的少年敏捷地伸手一把将她抱起，以免她摔在地上，“哎哟哟，瞧这劲儿使的。这是打算拆了我的门吧？”

　　“呜呜呜——大——呜呜——大，大——”小女孩搂住少年的脖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少年苦笑，轻轻抹了抹女孩哭花的小脸，“大大大，大鼻涕呀？看看，蹭我一手。”

　　何山脸色一沉，“燕儿，怎么回事？李金又欺负你们了？”

　　燕儿用力点头，“他打我娘——呜呜——米给抢走了！”

　　“畜生！”新仇旧恨一加，何山立刻气得炸肺，抄起靠在炉边的火钳冲出门去。

　　少年抱着燕儿踱出屋子，回身把门锁好，这才慢悠悠地往何山跑远的方向走去，嘴里还不忘嘀咕，“嘶，真够冷的。燕儿，帮大哥拽着棉被，掉了我就死了。李金那个没眼力架儿的混球，一大早就给我添堵。我要喝鱼汤啊……”

　　燕儿的家就在隔街，临着一条运河。天寒地冻，半边河道凝结成冰。何山还没跑到，远远就看见燕儿的娘和李金一伙人都在河上，双方各抓住米袋一角僵持着。

　　“李金，你还要不要脸！”何山怒喝着奔了过去。

　　李金正打算撇下抢米的小弟回岸上去，蓦然见到何山张牙舞爪地跑过来，立刻变了脸色，连连挥手示意他停止，“别过来，别过来，冰要裂了！”

　　何山哪里听得进去，径直冲到李金面前，抡起火钳朝他头上砸。李金闪开，火钳砸在冰上，引起一阵崩裂的闷响。李金急得直跳脚，不顾何山又掐又踹，拉着他胳膊硬把他往河边拽，“疯了你？上岸再打！”

　　两人刚踩上土地，就听见身后“咔嚓”脆响，紧接着“噗通”一声。何山吃了一惊，挣开李金的手就往回跑，“阿姨！”

　　冰上塌了一个大窟窿，燕儿娘和李金的三个小弟都在水中惊慌地扑腾着。

　　李金一把拉住何山，“你要干嘛？”

　　何山用力挣扎，怒视李金，“我才问你要干嘛！想闹出人命吗？这么冷的水不冻死才怪！”

　　李金急了，“你下去就冻不死！”

　　何山“哈”地一声冷笑，“肚子饿过头捡错东西吃了吧？”

　　李金一愣，脸色瞬时难看起来。忽然抡起一拳揍在何山脸上，把他打得跌在地上。

　　“小杂种，给脸不要脸！”

　　骚动引来了围观的人。大家张罗着救人，然而已经开裂的冰面承不起任何重量，站在岸边又离落水的人太远。众人眼睁睁看着妇人和孩子在冰水中艰难挣扎，一筹莫展。

　　这时少年终于也走到了，看见河边骚动的人群，不由蹙了蹙眉。燕儿眼尖，看见母亲跌到了河里，立刻“哇——”地放声大哭起来，挣脱少年朝河边跑去。少年一惊，追上去拦腰搂住她。

　　何山正从地上爬起来，看见少年，立刻撇下李金跑了过来，“哥！”

　　少年瞪了他一眼，脸色有点冷，“哥什么哥，看你这点出息。跑出去的时候那么大阵仗，我还当你是只老虎，原来是老鼠。”

　　何山讪讪地低下头。他知道少年虽然看起来温和，其实脾气很硬，最讨厌向人示弱。刚才自己挨李金一拳，想是让少年觉得丢脸了。他心感惭愧，偷看少年一眼，小声道：“要，要不咱先救人吧……”

　　少年哼了一声，放下燕儿，把棉被脱下来递给她，“来，帮大哥看好。可别把鼻涕蹭上去了。”

　　何山心里咯噔一下，跳到少年跟前拦住他去路，“哥，你不能下水。”

　　少年脸色更冷了，用力推开何山，疾跑两步冲上冰面。冰层应声陷落，少年顺势一个猛子扎进河里。何山急得大叫，紧跟着跳了下去。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惊叹。李金恼怒地啧了一声，冲进人群推开一个挑担子的农夫，抽了他的扁担回身往河边跑。他这一下动作提醒了众人，大家纷纷在附近寻找长条的物件。

　　这时，一个白色身影突然从众人头顶掠过，手中甩出一道长鞭，钓鱼似的卷起水中一人勾回岸边。不待众人反应，另一个白衣人出现，跳起身把人接住。就这样一人钓一人接的配合，顷刻间已有两人获救。剩下的两个落水者则分别被少年和何山拖上岸。

　　被冰凉刺骨的河水浸透，何山全身生痛，呼出的气都不见凝雾。他恍惚了一下，突然被围上来的吵闹声惊醒，跳起身抢过燕儿手中的棉被扑向一旁跪在地上咳嗽不止的少年，心疼地搂住他，几乎哭出来，“哥！你想吓死我吗？”

　　少年咳了一阵，用手背擦了擦沁出血丝的嘴角，喘着气道：“没用的东西，我不认识你。”又咳一声，几点红色溅在雪地上，他烦躁起来，一把推开何山，“我今天要是吐血而亡，就是你气的！”

　　何山哭丧着脸，重又扑上来把棉被紧紧裹在他身上，“是是，我丢脸，一会儿让你打还不成吗，祖宗！先老老实实把身子暖一暖。”

　　见人都救上来了，围观人群大部分散去，有一些好心人留下来照顾受冻的落水者。何山环顾周围，看见李金远远避开现场，站在无人留意的角落一脸怨恨地瞪着这边。他冷笑一声，心想我都没说什么，你委屈个屁？甩了个白眼过去，不再理会，转而寻找那两位横空出世的白衣大侠。

　　两人并未离开，就站在河边。是一对中年男女，男的气宇轩昂，女的英姿飒爽。这二人身姿健拔，装束干练，长鞭卷起别在腰间，一眼便知不是寻常百姓。见何山望着他们，女子向他颔首微笑，男子则拱了拱手。

　　少年缩在何山怀里，向那两人瞥了一眼，不屑地哼了一声，“装模作样。”

　　何山意外地看了少年一眼，正奇怪他怎会出此刻薄之言，突然感到少年的身体一僵。他心里一惊，以为少年身体不适，却没想到少年猛地推开他站了起来，睁大眼睛瞪着那两人的方向，连棉被掉在地上都不理。何山跟着站起，忽听见少年喃喃念了一句“为什么？”，声音中竟似有一丝惶恐。何山惊诧不已，循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中年男女的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年轻的白衣男子。何山不禁也睁大了眼睛。他不知该如何形容这男子才好，玉树临风似乎也嫌辱没了他。男子就像是从白雪中幻化出的一般，光华照人，皎皎如月，却是冰肌玉骨，神情比冬日的河川更冷，目光落处便可凝冰。男子一身洁白，与周遭皑皑雪景融为一体，只有束起的长发乌黑如泼墨，还有同那对中年男女一样别在腰间的卷鞭也是乌金般深沉的玄色。他的鞭子与别人不同，略细，却更长，隐隐有赤色的暗纹浮现，闪烁着似皮革又似金属的奇异光泽，仿佛有生气一般，乍看几乎要以为是一条黑色的蟒。

　　感受到身边的人身子发颤，何山下意识地搂住了少年。少年呼吸有些急促，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白衣男子，脸上慢慢显出一种似欢喜又似痛苦的复杂表情。

　　“为什么，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少年不停地喃喃着，却仿佛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话，眼神茫然。

　　何山不由收紧了搂住少年的手臂。他从来没有见过少年这个样子，一向熠熠如星辉的双眸竟然如此黯淡，好像魂魄一下子被勾走了。两人明明近在咫尺，何山却突然觉得他与少年相距很远。少年的心思似乎飘到了他根本不知道，也无法到达的地方。这感觉让他恐惧。

　　“哥！”他忍不住摇了摇少年的肩膀。

　　少年蓦地醒了过来，望着他喃喃道：“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何山一怔，点了点头。他当然记得，永远也忘不了。初春的夜晚，月冷星稀，他做完苦力回家，却发现一个年纪相似的男孩倒在门前。那男孩只穿一件里衣，披头散发，脸上身上全是擦伤，嘴角带血，胸前更是被血染尽。何山回头一看，路上淋淋一道血迹直拖到孩子脚边，把他的门前都弄脏了。明明是个陌路的过客，理睬了或许就会给自己惹上麻烦，然而何山在那一刻却怎么也收不回伸向男孩的手。后来他总是想，自己那时的担心果真是对的。他给自己惹了一个天大的麻烦，幡然悔悟时却迟了。他没想到那一刻自己伸出的手，选择的不单只是良善，还有疯狂。可是他逃不掉，也早已不想逃了。

　　忽闻身旁的少年一声低咳，何山从纷乱的思绪中醒来。他沉沉地吐了一口气，眼中漫上了哀伤，“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三年来，你心中抹不掉那个高傲的影子。那是一个鬼，是刻在你过去记忆里的噩梦。” 他抬眼望了望那白衣男子，凄然一笑，“我本来以为一切都会过去，你总会把噩梦忘掉。可是那个鬼，终于还是来抓你了。”

　　少年默然一笑，望了何山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他听懂了何山的话，却不懂何山为何悲伤。

　　何山心里一阵刺痛。少年的过往，少年的伤痛他都知道。他本以为自己可以成为与少年最亲密的人，他们甚至兄弟相称呢！然而何山亦知少年的心中始终存在着一个自己无法替代的人，不，那甚至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人，只是一道梦影，一种理想罢了。少年千辛万苦逃离从小幽闭的世界，第一次遇见的震撼，自然刻骨铭心。可是那不公平。只因为那个人是初次，而自己不是吗？只因为相逢的次第，就可以决定拥有的权利吗？三年，从懵懂茫然长成知悲喜、懂爱恨的三年，还不够抹煞一场童年的幻梦吗？明明陪在你身边的人是我，一直都是我啊！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少年刚才这样问，何山刚才点了头。可是此刻，他忽然疑惑了。

　　他望着少年，眼里涌上了绝望。

　　哥，你真正想问的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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