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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月:和我一样,你又在执着什么?
沙阳十二岁的生日得到了一份特殊的礼物,那是一只火红的狐狸,浑身毛发没有一根杂色,光滑柔软如绸缎般。它跳跃的时候浑如一簇跳动的火焰,黑色的眼睛注视任何人都泛着冰冷刺骨的光,如传说中的狐仙,难得至极,是由数十个优秀的猎人协同合作奔走山林长达三载捕获的猎物,献给当朝权贵后换得黄金千两,权贵一转身又当做礼物送给了天下第一大庄的继承人。
刚刚离开至亲陪伴的小沙阳很喜欢这只狐狸,他甚至暗中坚信这是那位远行的哥哥做的特别安排,好让他一个人在庄里的日子不那么孤单,尽管他知道其实不是。
狐狸是被装在一个竹笼里的,头一天晚上,沙阳还看到那双细长的黑色眼睛盯着他闪动冷漠的光,尖尖的下颌上一抹嘲讽的微笑,傲然拒绝他放进的水和精美食物。第二天水和食物还在,竹笼也关得好好的,可是那只狐狸不见了。
忘记了是否在梦幻中,沙阳恍然间看见一抹火红自草丛中跃出,奔向后院。他在后面奋力追赶,追到了坠月阁,那抹火红忽然隐入密密的芭蕉林中,带着他那份年少的期待一同消失。初秋的第一场雨下进了冷清的坠月阁,敲打一林芭蕉的寂寥。
以后他撑着黄伞,在坠月阁下的芭蕉林中再怎么等,火狐也没有再出现。然而梦中仍时常记起,那双黑眸望着他的冰冷,和摄人心魄的脸庞上那抹嘲讽的微笑。如今这表情正出现在他对面人的脸上。
“还是我小看你了,沙阳。”沙月坐在堂下的红木方椅上,苍白修长的手指交叠搭在胸前,脸上带着微笑对自己的弟弟道,“我以为这种下九流的事你药王庄沙少爷不齿为之。昨天是谁骂我不择手段的?果然是我弟弟,我们身上都流了一样的药王庄的血啊,那就是卑鄙无耻的血。”
“我不知你弟弟!”沙阳握紧拳头,对面人悠闲讥诮的态度激怒了他,可是他嘴里的事实明晰得如同深夜寒星,要他如何去反驳?他无法抬头去看自己囚禁的犯人的脸。
“真是嘴硬。”沙月不置可否地笑笑,从椅中起身,环顾四周道:“不过这个地牢倒建得不错,红木方椅,大理石几案,汝窑青瓷,羊绒垫毯,还有宁式床,我刚一醒来还真以为自己在哪个豪华宅邸的主人房里。你可真没有继承父亲的作风,当初他抓获自己的宿敌,可是皆尽酷刑之能事,在水牢里折磨他们到死方休。”
沙阳眼睛盯着地一动不动站着,似乎打定了主意不再开口说一个字。
沙月好笑地走过去,拍拍他的肩,俯下身来尽力看他低垂的阴暗的脸,语调温柔了许多:“你就打算一直这么站着站到探监离开为止?就算不想承认我这个哥哥,作为你的头号大敌,费尽心血把我捉来,难道你也不想审问审问,或者干脆就我以前对你和你心爱的未婚妻的所作所为,正好严厉地报复我吗?我们是仇人啊,沙阳。”
为什么,他总要用温柔的语气说出最残忍的话?
“怎么?”沙月俯向前察看弟弟脸上受伤的神情,嘴角勾起,狭长的双眸弥漫着清晨日出前芦苇荡上的雾气,“在责怪我铁石心肠,还是在咒骂我是残忍冷血的怪物?呵呵。”他轻笑,寒气掠过沙阳的额头。
那里曾经隐藏过一个伤疤,是他幼时从父亲监管的练功房窗台上跳下,笨手笨脚绊了一跤,摔进后园一大片鲜红的覆盆子里,千万根肉刺扎进单薄的练功服下,额头也在窗台上磕出一个大洞。当时的疼可想而知,他怕惊动门口的看守居然咬牙忍了下来,捂着额头穿行过一丛丛尖刺。等在池边柳树下徘徊的沙月看见他,面上身上鲜血淋漓衣裳破烂,已经不成样子。
“我有三个月没见着哥哥了,刚刚逃出来跳得急摔了一跤。哥,你看我这额头,真疼!”他这才仰起头来喊疼,皱着脸泛着泪光,神色却分明是喜悦的,好像见着了这个人,身上千万个针孔的灼烧额头上偌大的血洞,一瞬间便都好了。
沙月急忙把他领进房里上药:“明明已经学过提气功夫,可以翻过庄里的青瓦白墙,我前几日偷偷在练功场外看到过。这时候你火烧火燎地心急什么?也不知道注意脚下!那窗台难不成比围墙还高?”沙月眼睛都红了,给他上药的手一直哆嗦,药汁险些滴进他眼睛里,最后说:“以后别再受伤。。。不过再重的伤,你到这里来,哥也一定会把你治好!”
那时候还以为,万箭穿心一样的疼痛是这辈子也忘不了了,可现在,连额上那么深刻的伤疤都已经消褪到看不见。
“呵,”沙月轻笑,唤回他迷失在遥远过去的意识。沙阳望向那张同样有着绽开的睡莲般温柔微笑的脸盘,忽然茫茫然不知所以。
“说起来有一点你可能忘了,”沙月低笑道,“二十年前的松坡崖下,若不是我击退狼群采摘野果喂养你,哪还有今天富贵一身风光无限的沙少爷?”他搭着沙阳的肩,俯视着自己的弟弟,“你的命是我的,于我还有大恩未报,不如就用宗主之位来交换怎样?”眼神冰冷,语带威胁,丝毫没有受制于人的惊虑。
而制住他的人抬起头,已是一样平淡:“我怎么会忘?你走以后,我每年都会回松坡去。天气晴朗的日子,在崖顶看风景或者在崖底静坐,一到阴雨,又匆匆赶回。为我总疑心,说不定哪一个下雨天,你就又会站在坠月阁上招手叫我进去。”沙阳自嘲地笑笑,为自己孩子气的幻想,烟雾一样,一阵凉风就烟消云散。“其实我平日无事很少出庄,只有这地方,十年里也不知去了多少回,连吴此他们,也开始认得路了。”
“你以为以前答应你的事,我就真的会忘记吗?”沙阳摇摇头,流出泪来,抬头仰望那双冰冷的黑眸,枯井一般映衬不出丝毫人世温暖,也没有他的身影。“我只是生气,每天等待他回来的哥哥,却连我的落冠大礼也会错过。父亲的头七,空荡荡的灵堂守孝的也只有我一个。我只是在气你将我这个唯一的弟弟抛诸脑后,音信全无。当尤管家探到消息看到有相似的人出现在药王庄下的青蛾镇,我第一个冲出灵堂。见你时脸色虽然不好,但当时心里真的很高兴。可是你回来后又做了什么?”沙阳不知道自己可以流出这么多眼泪,好像十年来下在他心内的雨蓄得太满,一下子决堤而出。那人一定在嘲笑自己吧?那又如何,我是软弱的人,你早就知道了不是吗?你屡屡为击溃这样的我而心满意足不是吗?
“松坡舍身护幼恩德不敢忘,你却已经化身要夺我命的豺狼。”
以后不会再迷茫,期待当黑夜退去黎明降临,睁开眼睛,看到你还是揉着我受伤的额头心疼得红了眼圈的哥哥。
沙月在他的注视中松开了双手,微弱的涟漪还未泛起已经湮没在寒冷的井水中,挑着眉看沙阳眼中的光亮逐一熄灭,看他终于在自己面前低下头去。
“说完了?”他退后几步,抱着胳膊看自己绝望的弟弟如被卸去内力时一般颓然地坐进椅中。“那么我们来做一个交易。只要你答应放弃与我争权,我就不杀你。”
“你说什么!”沙阳于失望中气恼地抬头,忽然觉得颈上一阵凉,一抹摸下一根寸长的银针来,尾部闪着孔雀蓝的光。刚才搭在他肩上的手。。。居然趁他剖白心肺的时候!
你到底可以残忍到什么地步,沙月?
沙阳按住剧痛的后颈,手上沾了一片黑血,五脏扭曲六腑嚣叫,脑中轰隆隆地如雷滚过,很快就连椅子上也要坐不住了。
“铰龙五步寒潭毒,你多少也该听说过吧。此乃青龙派独门暗器飞天镖上所淬之毒,中毒者五步之内遇血则亡,身体毛发化为寒水顷刻消散,杀人无形。曾有一段时间,青龙派横行,英雄豪杰无故消失者众,为此武林一时闻风丧胆人人自危。不过你大概不知道,这毒原是出自于我。”沙月指着自己笑道,“以此为交换我让青龙派门主柏扬倾全派之力为我做一件事,可惜他失败了,只好带着派众一起在阳光下蒸发。”
“别对我吹嘘你卑鄙的战绩!”沙阳忍着疼痛瞪他。
“吹嘘?不。”沙月站到他椅旁蹲下,“我只是想让你知道,答应我的事,却做不到甚至反悔不去做的人的下场。”他收起笑,看沙阳忍耐的眼睛,“柏扬曾允诺我,会在那一天,去年六月初六,替我捣毁一个大典。”
“什么?!”一时忘记了身上的疼痛,沙阳从椅中跳起来。
按着他坐下,沙月接着道,脸上带了一丝冷笑:“去年六月初六,尽管没在受邀之列,唯一弟弟的落冠大礼我怎么舍得错过?”他哼了一声,“可惜计划不成功,那柏扬见名剑山庄和武林盟主傅恒也掺了进来,居然临阵退缩。否则,哼,你也不见得能享受那样荣耀风光佳偶天成的大礼!”
他如何享受过?沙阳想跳出来立即否认,却只是沉默。等过了一个清冷的雨夜和闷热喧嚣的白昼,日落时分,橘红色的蛋黄落下黛青的山峦,作为大礼的主角,穿着锦衣华服的少年终于意识到一直等待那个人不会来了。也许,往后也不会再出现。明明连他的生死也未知,明明只字未提被绝然地抛下,到现在才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喧天锣鼓和因各种所得比主角更喜上眉梢的各色人群迫使他躲开,流连于那人喜爱的景致,树下,池边,桃花林。红莲依旧,归人何期?
即使邂逅的美丽少女也不能抚平他内心的褶皱,于是那一道道思念和失望弯出许多曲折的心意。为何他在时没能解他忧愁为他争取更多留下的理由?为何离别时还是松开了紧握的手?为何迫于父亲的威严没有鼓起勇气一起出走?那时候的自己如此幼小,无能为力的事实在太多太多。如果放在如今,如果还有下一次,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离开!
于是红莲破败一池水干,暗兴土木费尽心思,造出这一座黑暗的地牢,第一个囚住的却是他自己渐渐失明的心。
而当初一心想要困住的人,即使如今近在咫尺,却已如天涯再难跨越。
“早知道这样,我建这囚室有何用?倒不如从一开始就恨你,当你是与我抢夺父亲宠爱和宗主继承的兄长。对哥哥只抱有嫉妒和恨的我,也许。。。就不会觉得孤单。”
沙阳剧痛深入骨髓,狠抓着方椅扶手也于事无补。那张高高在上苍白冷漠的脸终于离他越来越远,渐渐隔了朦胧的雾气。
“二十年前哥哥不救我就好了,你一个人活下来的话,就不会变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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