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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下雨了。
　　有些声音是世上所有乐器都无法比拟的，比如风吹过竹海，比如雨打芭蕉。
　　他站在下面细细地听着，恍惚以为那是空中的皎月坠落下来，在人世裂成碎片的声音。
　　所以，这里要叫坠月阁吗？
　　他抬起黄伞，仰望那细雨中的阁楼。没有一丝灯火人声的痕迹。空寂的阁楼让他有种错觉，仿佛自己又变成了那个撑着伞执着等待的孩子，而阁里的人，迟迟不归。是不是他不回来比较好？
　　他抬起头，冰凉的细雨扫过脸庞，黄伞向后倾斜着，一线水流顺着伞骨注入他领口，他却浑然未觉。阁楼上竟然有人。
　　沙月握紧了栏杆，苍白的指骨沾着剥落的红漆碎屑，微湿的长发粘在脸侧，脸上晦暗不明。他倾身探出檐外，白色的长衫飞舞栏间，仿佛冷漠地与楼下自黄伞中仰望的人对视的，是一个惨白的灵。
　　他知道那是谁，即使黑暗最终掩盖了一直围绕着那人的光辉，即使原来在雨夜里，他的脸上也会出现这样静默的哀伤神情。
　　沙阳，你想让我看到什么？是安静等待，还是满心期盼？如果不是回来以后见过现下这张呈现如此哀伤的脸上，在白日里写满了憎恨和怀疑，那么我一定不是站在这里，你，也无需接受即将到来的落败和打击。
　　可惜来不及了。
　　他拢了拢长衫，转身进屋，关门声惊得黄伞下的人一震。许久，他才垂下黄伞，却还站在芭蕉林里许久不曾离去。
　　沙月点燃了屋内唯一一根红烛，这才靠着床沿坐在地上，拿着一把雕刻古朴的小木剑安静把玩。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床上终于有了轻微的响动，继而是一个迷茫的女声：“我在哪里？”
　　他转过身，自床头几案上端过茶水送到女子口边：“小姐醒了吗？喝些水吧。”
　　女子昏昏然地就着他的手喝了水，抬眼看他，模糊的意识一下清醒过来，汹涌的记忆如同潮水般席卷了她刚刚复苏的理智。等沙月放了茶水再转过身，就看到女子披头散发神情惊恐，裹了被子急速地往床后退，仿佛面对的是一头食人恶虎，而不是皓皎寂静的沙月。
　　沙月伸出手去，像是要碰触她的惊慌失色的面容，被她偏头躲开。
　　“怎么会这样！我怎么会和你在一起！”女子声嘶力竭地质问，忍不住一串串泪珠滴落被面，被子底下清晰可感的单薄衣裳同眼前男子忧伤的神色一起，不断提醒她那些零散的迷乱的记忆。
　　“不可能的，我只喝了两杯酒，在等小玉回来，夜里的风越来越大，我的披风给了小玉，后来下雨了。。。”
　　这个夜里发生一切太像一场梦魇，明明亲身经历着，能够历数种种细节，可就是无法将整个事件穿连起来，无法操控自己的行为。
　　沙月站在微弱的光圈外面，审视床上伤心欲绝的女子。就像一手操纵这场与理智分离的事故的梦魔，唇边还带着难以察觉的微笑，眼中已满满的都是沉痛，跪倒在女子床前。
　　“小姐，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酒后糊涂伤害了你。我对不起二弟，也对不起容儿。她早上才刚刚离开我，我怎么能。。。我怎么能。。。”
　　沙阳像一把新冒出来的匕首，狠狠地扎着女子的心，她捂着耳朵失控地喊道：“别再说了！我求你别说了！我什么也不想听！”
　　“小姐说的对，无论我现在道多少歉说多少话，也无法弥补我带给小姐的伤害，无法洗清我对自己爱情的亵渎。。。”他低着头，床上的女子还在哭泣不已，等她稍微清醒时沙月已经倒向一旁，白衫下不知何时形成的一个红色湖泊，正急速地向地板四周蔓延，木剑的剑鞘扔在他身体的一侧，另一边是沾着血的剑刃。
　　女子连尖叫也忘了，浑身发软地溜下了床，跑到他身边。
　　原来那看似笨拙的木剑内竟藏着这样的利刃，一刀便可以在腕上划下四寸长的伤口，几乎所有重要的血脉都被切断，日后就是人救过来，这只手怕是也要废了。
　　抱着怎样求死的决心，他才可以划下那一刀？
　　血水似新开的泉眼自深深的伤口里喷涌而出，洒了许多在她粉红的内裳上，犹如染血的桃花，她用手怎么按也按不住，便不管不顾地从自己衣角撕了一大块包到沙月手腕上。
　　“不，不要救我。。。”流了那么多血，他的脸上透着骇人的惨白，居然还有力气挣扎。“用我的血。。。小姐，我要用我的血祈求你和二弟的宽恕。。。用我的血，向容儿证明我的忠贞。。。”
　　女子握住那只挣扎着要扯去绷带的手，摇头，眼里的泪便纷纷坠下打在他脸上：“不是，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错。我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只是。。。我只是。。。”她没有再说下去。荒凉小亭里的意外邂逅即将要改变她的一生，将她原本已被设定洒满了明媚春光的未来引向另一条黑暗得看不清前方的道路。但正因为看不清，诱惑着人甘愿以身犯险。
　　“小姐。。。”他眼里映射着星光，捏住她只剩最后一丝温暖的柔荑。
　　“咳咳咳。。。”
　　“少爷，您还是把药喝了吧，您这样子，小的看着心都疼啊！”
　　尤谦一跳脚，避开被粗鲁地推回来泼溅出的热水，沙阳已经掀了被子要下床：“我早说过我不喝什么糊涂神医的庸药！爹研制的玉心丹还有没有？给我拿两瓶来。”
　　这回倒是吴此手脚快，赶在尤谦前头递上两瓶，得意地看着后者。尤谦翻了白眼，见沙阳已经穿好了衣服，将玉心丹塞在怀里，脸上不知是生病还是生气，两颊通红，偏偏眼神犀利闪着灼灼的光，忙问道：“少爷这是要去哪里？你身体如今这样，还是躺下歇会儿。有什么要紧的事，小的愿为您效劳。”
　　沙阳摆摆手，一只脚已经踩在了门槛上，他强忍着晕眩回身道：“我怎样了？本少爷身体好得很！傅家的马车走了几个时辰了？我要去追药彤向她问清楚，退婚也要有个理由！”最后一句话他几乎是咬牙切齿说的，最后关照道：“庄里的事暂且由你们俩处理，坠月阁那边替我盯紧一点。”人已经跃出门外。
　　吴此还要拦，被尤谦扯了一把，他朝门外望了望，确定沙阳已经消失在葵花海后，才瞪了一眼吴此：“你傻呀，他不在这药王庄就是咱俩的了，想怎样都行！”
　　吴此讷讷地道：“可少爷这几天本来就不舒服，得知药彤小姐要退婚的消息一下急火攻心，我看他刚才脸色可不大对劲。”
　　尤谦一点也不理会他的担心，仰面坐在沙阳平时常坐的扶手椅里，两脚翘在桌上，捧着盘瓜子吐皮：“那又怎么样？他多生几天病我们才能多过几天好日子，难道你还想像以前那样每天四更起来叫这位小祖宗？我看你是奴才当惯了，一天不挨打受骂就皮痒痒！”他斜睨着吴此，将一颗瓜子皮吐到他脚边。
　　葱郁的绿色向后退去，一丛斜开的紫薇伸进掀起的车轻轻划过她的娇嫩的脸颊，笼罩着淡淡药雾的山庄在马车上悬挂的金铃声中越来越远，傅药彤隐隐感到也许自己一辈子也不能回这里了，现在告别还来得及。
　　“小姐，风大，还是把帘子放下吧。”
　　小玉仔细地替她系好披风，见着傅药彤仍只是望着车窗外痴痴发怔，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这是怎么了，前几日才高高兴兴地来了药王庄，如今就要黯然离开？她还记得一夜未归的小姐早上披头散发神思恍惚地回来，把着急找了整晚的她足足吓了一跳，怎么问又是不肯说，不洗不漱地在桌前一直坐到天大亮，才把一个信封连同一块田黄龙凤佩交她给阳少爷送过去。那龙凤佩是阳少爷给的定情信物呀，小姐一直贴身收藏着，闲时拿在手里一看就是半日，往往脸上带着微笑，沉浸在旁人无法窥测的梦幻里。这一退回去，不等于是退婚吗？
　　“小姐。。。”小玉担忧地看着傅药彤，忽然一阵剧烈颠簸，她伸手挡住傅药彤不自觉向前倾倒的身子，听到前面双马嘶鸣，疾驶的马车陡然停下。
　　车帘一掀开，就看到沙阳英俊而焦急的脸。
　　“阳少爷。。。”
　　“药彤，你要去哪里？”
　　小玉看靠在自己身上的女子不知什么时候阖上了双眼，睡着一般，急得轻轻推她：“小姐，快醒醒，阳少爷来了！”
　　“药彤，别离开我！我们不是说好明年一开春我就带八抬大轿上门娶你，春天马上就要来了！”
　　马车外的哀求声听得小玉心里也是一阵难受，然而身旁的人却纹丝不动，只从她阖着的美目中流下两行清泪。
　　“药彤，我只剩下你了，为什么连你也要这样对我？我不会让你走，要离开你也要给我个理由！”
　　傅药彤睁开眼睛，看到沙阳眼里陡然一亮，她捂着胸口，摇摇头，眼泪如雨般纷纷落下：“不要再问了，沙阳，我不能再嫁你。我们的婚事还是。。。算了吧。小玉，叫车夫快走。”
　　“是。”
　　“为什么！”沙阳扒着车辕不甘心地追问，“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他本来就生着病，又一路快马追了两百里，脚下虚乏，被疾行的马车带倒在泥地里，看着车越来越远，试了几次也爬不起来。
　　那样意气风发年少得志的沙阳竟然也落魄到如此狼狈。小玉看她小姐，依旧木然地对着车壁，自始至终没有回望一眼。她终是不忍心，掀了帘子回头喊道：“不要追了，阳少爷，你要有什么疑问回去问你哥哥吧，小姐昨天在凉亭遇见了他。。。”
　　“不要说了，小玉！”
　　“沙月！”沙阳在泥地里抓起一把碎石，锋利的尖端嵌进他的掌心，“又是你。。。又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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