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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沙家祖坟扫墓归来，沙阳安顿好容氏，独自一人回到药王庄。
　　绕过废墟，准确地找到湮没了痕迹的莲花池。远处尽忠职守的马长贵带着新招的工匠，日夜不停地进行拆除工作，尽忠职守地完成那个人的心愿。药王庄所剩无几的建筑一日日少下去，天下第一大庄曾经存在的痕迹正被慢慢抹杀。嘈杂的人声和建筑物倾倒的巨响吵得人头疼，沙阳皱着眉头朝那个方向瞪了一眼。
　　但也只是一眼。
　　绕到唯一幸免见证这场劫难的假山石群后，他找到开启密室的机关。
　　狭长黑暗的甬道，晃动的火把，奇异的坑洼的墙面，打开那扇厚重的铁门，密室在四角悬挂夜明珠的照耀下恍如白昼。房间正中央摆置的足有四五岁的孩童那么高的一只碧玉香炉，其内正燃着一把艾草。
　　沙阳闻到那袅袅升起的香烟，烦躁的心神安定了许多。但等他瞧见那纹丝未动的白色绣花锦帘，心又不禁一提，该不会。。。
　　好在这时帘帐动了，一只苍白无生气的手伸出拨开锦帘，露出帐后惨白平静的脸：“回来了？”
　　沙阳过去替他把层层帘帐挂起，又扶他靠着床头坐起，倒了炉上温的药来递到他手边，才在床沿坐下：“刚刚去了趟后山祖坟。”
　　床上的人并未抬头，吹着手里的药：“哦。”
　　沙阳只好自己接着道：“好好的一个药王庄拆得七零八落的，也该跟老爷子交代一声，这么久没去，他老人家坟上的荒草长得快有我高了。”
　　吹药人停了下来，挑着眉似笑非笑地看他：“你若是对我的决定不满，可以直接说。”
　　好像我说出来就能改变你的决定！
　　沙阳真想把碗里的药倒到他脸上，却只是愤恨地扭过头，忿忿道：“嫂嫂同我一起去的！”
　　“她果然还是来了。人在哪？我不想见，你替我转告一声，就说该说的该做的我之前都已经做了。倘若还有不清楚的地方，或者有什么要求，她可以去找马长贵，在可接受的范围内我都可以予以满足。话说回来，你不觉得这药在炉火上温得有些过久了吗？”
　　沙阳看他慢慢喝下碗里的药，仔细回味的神色如同品茗。若他对人能有对药的一半关心！真是不折不扣的混蛋！
　　抢似的从他手里夺过药碗，沙阳起身从桌上拿过两个茶杯倒了茶，端过来给他漱口：“你少得意，嫂嫂是特地来找我的。她在安阳祟闾山静心寺修行时，遇上了被赶出家门前往避难的药彤。”沙阳将茶盘端到桌上，走回床边远远地坐在床沿，望那张如死水一般看不出任何波动的脸。
　　“药彤她。。。怀了身孕！”
　　坐在床上的人正在整理滑下一角的青绿色绸面荷叶鸳鸯被，听到这话抬起头来朝沙阳笑道：“是吗？那真是恭喜你了。”
　　沙阳火冒三丈，从床上跳下来：“恭喜我即将有一个可爱的侄儿吗？她怀了你的孩子，你这个混蛋！”
　　沙月笑着看他跳脚，脸上确是一副烦恼的神色：“那可真是意外的惊喜，我还未做好这方面的准备。你跳那么远做什么，还不过来帮我？”
　　沙阳只能悻悻地走回去替他拾起被子，重新塞好被角，见他空着双手悠闲地看自己上下忙活，罕见的愉悦神色虽然看着气人，火气却消下去一点，接着骂道：“冷酷卑鄙无情无耻，还敢跟老天爷叫板，活该你摔断腿起不来！”
　　沙月双手枕头看着帐顶，也不跟他计较，道：“要是二十年前庄里也有我这样一个神医，你不至于欠我这双腿的人情。”
　　沙阳不说话了，盯着他被下的腿。
　　沙月收敛了笑，瞥了他一眼：“没事的，我不会要你还。要还你也还不了，到现在你可欠了我两条命呢。去替我拿本医书过来，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我总觉得我这身上也快像老头的坟一样长上荒草了。”他说着自己勾起了嘴角。
　　床前的人居然不动，看着近在咫尺的哥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两口黑深幽静的井水像洒了片月光，粼粼波光搅动着湖心。
　　沙阳握着拳头坐在床前，一直等到连沙月都快没了耐心，才抬起头用受尽委屈的语调道：“好不容易我们都活着。。。哥哥，以后再也不要离开我了好不好？永远也别离开我！”
　　沙月奇怪，仔细地看了弟弟一回，这才发现他腰间插着那把鸡血田黄手柄的银刀，心里了然了几分，指着那银刀道：“这么久了居然还能被你翻检出来！这个只是个摆件，起不了防护作用，你这样很容易把刀身拗弯。。。”
　　话还未完，沙阳忽然抓着他冰凉的手跪向他的床前：“无论如何也请哥哥答应！作为交换，什么条件我都能接受！”
　　这一次，绝不会再让你像十年前一样轻易离开。
　　感受到他掌心传过的温暖，沙月微微蹙眉，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双眸似夜里的沉星，诡异莫测：“那么，把你的温暖分我一半。”
　　“什么？”沙阳没反应过来。
　　“不仅是温度，还有光。就像月之华降临大地要借鉴乌云后太阳的光芒，你要站在我身后，用你的力量助我征服武林！”沙月眼里折射出强大而诡异的光华，一张苍白的脸庞也显得格外皎洁，“但如此，你就永远没有了出头之日，所有的抱负都在我身后斩断，你只能以我的梦想为梦想，以我的追求为追求！这样，可以吗？”
　　沙阳惊骇得不知该做何反应。到底在眼前他叫着哥哥的这具躯壳里，隐藏了怎样一个魔鬼？
　　“他天性冷酷，这世间唯一能压制这天性的恐怕只有你了。”
　　容氏在废墟上说的话于耳后嗡嗡作响，然而沙阳却仍无法低下那颗高傲倔强的头颅。
　　要他放弃梦想，放弃一切包括自己，终身跟随他的脚步，听他指令行善作恶吗？
　　沙月感到紧握住他的那双温暖的带着向日葵灿烂光芒的手松开了些，竭力克制，心中还是忍不住钝痛，冷笑道：“不行吗？不行就算了，就当我没提过。病好以后，我们便散了各自前行吧。继续住在这里还是去或名剑山庄或者静心寺都由你，我呢，继续行医救人制毒杀人。以后在江湖上碰见了，你可以当做不认识我，若是不幸成为敌人也千万别心慈手软，因为我不会。”一直以为自己的心是寒冰所做，今日却尝到了火燎般的苦痛，沙阳，你果然是我的克星。“以前的一切，恩也好仇也罢，你同我一起忘了吧。”
　　沙阳觉到脸上冰凉，才发觉自己流了泪。他拼命抓住沙月的手，好像那是最滑溜的泥鳅，而非干燥且冰凉彻骨，害怕在一瞬间失去：“不要，我不要忘记！你说什么都好，我以后。。。是你的了。”
　　原本有许多梦想，可是和你永远在一起的这一个，盖住了其余所有。纵然残酷，当命运来到，我如何能拒不接受？
　　沙月并还未全好，已经深刻体会到那句“是你的了”的真正含义。
　　正是盛秋时节，山道两旁金黄一片，长草迎风，骄阳温热。偶尔有熟透的果实挂在伸展的树枝上，为马车经过震动，扑噜噜砸在他们的车顶上，赶车人捡了在衣襟上一擦，就咬下去，口腔溢满甜汁，心里活动，放开嗓子就唱：
　　“哎。。。凤凰花开满天红，蝴蝶引蜂绕西东。。。好姑娘哎打水过桥洞，自有那棒小伙桥头上等哎。。。啰哎。。。”
　　“他再唱我会考虑毒哑他，早说过了让马长贵来。”沙月按着额头，“他吵得我头疼。”
　　身旁人立刻不留情地回应道：“人忙过几个月是需要休息的，沙大神医，这样身体机能和意志才能尽快恢复，马管家也是人。而且我倒觉得老张嗓音蛮好，是吧，嫂嫂？”这样说着，还是掀开车帘吩咐了一回，歌声很快低落下去。缩回马车的人便道：“有你在果然无趣了许多，这要我如何熬到崇闾山啊！”
　　容氏含笑掩袖，见白衣人一脸气急败坏：“那就别去！立刻改道开封，下月初聚贤山庄英雄会我说什么也要赶到！”
　　能牵动这个人情绪的果然只有你。
　　身旁人不客气道：“人家又没请你。铲奸除恶的英雄会，你见同类遭屠戮，就不会杀鸡儆猴触目惊心？身子骨这样，要不我扔你下去，你要能从这儿走到开封就走过去吧。我可要和嫂嫂去安阳接我未出世的侄儿去了。”
　　沙月咬牙道：“那就放我下去。”想他沙月混迹江湖也有十余年，身子弱些腿脚不好使些，这一点困难还难不倒他。
　　谁知许诺人立刻抓住他手腕，生怕他真从疾驶的马车上跳下去逃走似的：“不行。从这里到安阳不过百里，又要不了几日。我答应等我们探过药彤无事，便立即出发前往开封行不行？以后什么事都由你安排，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让我杀谁我就杀谁行不行？”又探出头去催促：“老张头，你再赶快些，大公子急着办事呢！”
　　老张果然就将车赶得如飞似的，恨不得四匹马化做四条神龙，好拉他遨游九霄。
　　面对这殷勤，沙月只冷淡地说一句：“这些话你之前也说过。”但因为握在手腕上手掌的温度，他心里并不真生气，脸上也略有缓和。
　　几日来沙阳为了防止他逃脱——离开，几乎寸步不离。从上马车开始，马车上坐在他身旁，客歇旅店吃着饭一双眼睛也不忘跟着他转，夜里更要挤上他的床，算得上全天候监控。
　　其实倘若沙月真要走又怎么会走不脱？沙阳倒是一副好脾性，无论到哪儿沾床就着，呼呼大睡直到天大亮。他筋骨好底气足，练武之人本来就较常人易出汗，身上也热些，沙月在边上听着他的呼吸声有时也能睡一会儿。但深夜不眠早已成了他身上的一种习性，醒来反而觉得头晕，在这异常颠簸的车上那头疼症就越发严重。
　　容氏见他揉着两边太阳穴，闭着双眼，额上渗出吸汗，一定是难受得紧，心里慌张，就忘了两人的隔阂，道：“要不我替你按一按吧，之前你教我那些手法我还没忘记。”
　　沙月淡淡道，仍闭着眼：“不用了。只是个陈年痼疾，药又刚好用完，过下一个村镇我再配一副便是。”
　　他正说着，太阳穴两边忽然一暖，有人替他细心地按揉，就听得沙阳道：“还是我来吧，嫂嫂坐着休息便是，一路奔波定是疲累的。”因为沙月比他高出一些，这会儿他只能收了腿跪坐在座位上，刚好在他耳边说道，语气较刚才轻柔乖巧了许多：“哥哥不要难受，很快就到下一个镇了。到了镇上你只管开方子，我替你去抓药好吗？”
　　沙月两穴软热，身子也放松一些下来，也就不觉得十分难受，转头看见沙阳认真的脸，正要答他说几句温心的话，疾驶的马车不知何故突然来了一个急刹车，众马嘶鸣，沙阳正好扑在他身上。
　　“怎么回事，老张？！”
　　沙阳跳出来，一把掀开车帘，见一向笑口常开的赶车人满脸惊恐，赶车的长鞭颤抖地指向前方：“少。。。少爷。。。那里有人。。。”
　　沙月也探身出来看，就见马车前方不远的草地上躺着一位女子，浑身上下都是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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