樛木

　　樛木不知岁月，它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也许偶尔会随风而动，但大多时侯只是安静地被葛蔓或野葡萄掩埋。

　　樛木热爱一切富有生命力的事物，自己身上的各类藤蔓、旷野中顽强生长的荒草，田地里整齐的庄稼，甚至于叶上的青虫、村庄里辛勤劳作的人类。

　　如果我能更加高大该多好…

　　樛木生出了灵智，像是一个参透世间的懵懂孩童，它懂得离别、生死、老病、周期，知晓何为四季、何为命运、何为规律，但他仍不知自己为何物，就像不知杨树为杨树，槐为槐树，只是偶尔听得人类一句：“这棵树长得真奇特。”又被称呼为樛木。

　　樛木想要更高，看到更多的物事景，他好奇着不属于树木的情感。

　　即使樛木已经是整个村落最年长的生灵，比不过近于永恒的泥土沙石，却见证了这片土地上繁杂的族群们的诞生、繁衍和凋亡。

　　生命真是平等地脆弱它想，自己也一样。

　　漫长的生命，有趣又枯燥，还好樛木是樛木，只要能够从根部吸收水分，能够每日沐浴阳光，能够感受风雨，生命便足以得到满足。

　　樛木太年长了，以至于成为了一个重要的标识。人们会去樛木前，许下心愿，会在樛木的见证下得到祝福。

　　乐只君子，福履绥之。
　　乐只君子，福履将之。
　　乐只君子，福履成之。

　　我并不吝啬于赐福，樛木伸了伸枝叶，但是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樛木不知岁月，只知自己的树叶在浓绿与干枯中轮回了无数次。

　　樛木于暴雨之中和他的人类相遇，彼时初生灵识的樛木与瘦小的人类挥霍了一段不过弹指的时光。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类便经常跑来树下发呆、言语，似是要与樛木分享自己的情感。

　　也许人类早发现了樛木的与众不同，就在樛木暴雨中努力将人类头顶叶子聚拢的更密时、就在人类于烈日下练功樛木努力伸展扩大阴凉时，就在人类诉说快乐樛木无风自动时，就在普普通通的樛木认识人类后将一条粗根突兀的伸出地面供人类休憩时。

　　那是我最喜欢的人类，樛木每每想起都会快乐的抖抖树枝。

　　即使从孩童长成青年又逐渐老去，人类也从未改变，樛木想。人类是有改变的，容貌在变化，知讯在扩展，性格也更加的坚毅沉稳。可是人类同样没有变，也许是因为人类用一生在和樛木分享、在和樛木相伴，即使曾离家闯荡回来后也依旧能读懂槐木。

　　他甚至会逗自己快乐，樛木又抖了抖树枝，这次惊起了一只小鸟。

　　人类是樛木最最喜欢的人类。

　　他告诉了樛木不知道的名字、知识，带着生出灵识的樛木体会更为复杂情感，听到了樛木所不能看到的远方的故事，发现了世间独有的樛木。

　　樛木最喜欢听人类给他讲的爱情故事，它对这种神秘的情感感到惊叹与敬畏，不同于曾在自枝干上筑窝的燕子一家因繁衍的本能结为夫妇产下新的生命。

　　人类给它讲了很多很多爱情故事。

　　人类告诉樛木他爱上了一棵树。

　　樛木看着低落的人类晃了晃叶子。

　　后来人类离开了樛木所能见的村落。总会离开的，当时的樛木这样安慰自己，就像那窝燕子冬去后再未归来。

　　可当多年后人类衣锦还乡，樛木才悄悄的伸直了人类最常触摸的那根枝杈抖了抖，它想，人类是他最最最喜欢的，也是最最最喜欢它的。

　　它好像理解了情感可依旧不能定义，樛木只是知道，它的不舍不同于燕子离开时不舍，它的伤心也不同于燕子离开的伤心，它此刻的快乐是独属于人类的快乐。

　　人类带回了一个孩子，他告诉樛木这个捡来的孩子有狼一样由狠劲儿、杂草一样的生命力与平等对待世间万物的善心，是你和我都会喜欢样子。

　　再后来，人类脸上的皱纹在加深，人类的脊背变得佝偻，他在樛木的庇护下举办了孩子和心爱姑娘的婚礼，献上了被村民世代传颂的祝词。

　　南有樛木，葛藟纍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
　　南有樛木，葛藟荒之。乐只君子，福履将之。
　　南有樛木，葛藟萦之。乐只君子，福履成之。

　　樛木撒下绿叶在新郎和新娘的头顶，又悄悄飘落了一片在人类的手心。

　　它听到已经走向衰老的人类摸着它的躯干低声诉说。

　　我爱上了一棵树，并一生感刮幸福。

　　樛木感到了快乐，甚至想要像刚刚出生时一样抖动，即使它的躯干早已粗壮到难以撼动，它只能抖一抖树枝回应。

　　岁月的间隔早已成河，历史的更替也来过了几个轮回，村庄样貌早已难以窥得当年的痕迹。但每当樛木想起他的人类对它的低声诉说，都想要更多伸展枝干，去沐浴阳光的暖洋洋，去回应风的欢快，去追随雨的激烈。

　　最后，人类的骸骨睡在了樛木的身侧，樛木用它粗壮而细密的根温柔的缠绕住了他，每一存都在传递着樛木的情感，快乐、羞涩、悲伤……

　　我同样感到幸福。

　　樛木依旧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看万物轮回，一如初生之时，一如与人类相伴之时，从未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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