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国伏灵记

　　搏杀到不足千人的残兵残将拖着疲累已极的身体一南一北地走去，然而迎接他们的却是高耸的边墙和紧闭的城门。

　　齐云和长仪的年轻国主已经握手言和，在绵延的无终之岭选定一座山头，划分楚河汉界，约定止战休兵，从此井水不犯河水。他们还未来得及通知各自的军队撤兵，又或者是他们从头到尾根本没想过要去通知。

　　这次任性地发兵开战全无意义，却可能作为其他两国的笑柄，甚至被趁虚入侵。

　　北国瀛北气候恶劣，对齐云一直虎视眈眈；东边的天择与长仪接壤，早就觊觎其富庶繁荣，若他们得知南方交界战火已燃随之动念，说不定将会乘势而上，继而引发诸国交战，届时伤亡更将不计其数。

　　齐云和长仪的国主还没有实力称霸天下，因此他们不愿意，也不允许发生这样的事，而想要让这件事如未发生过那样，唯一的办法就是堵悠悠之口，而死人，是最为保险的，更何况只是一些无用的残兵剩将罢了。

　　宁羽一个飞身跃上城楼，见到那个被打了耳光的齐云兵独自站在城门正前方，眼神空洞。紧闭的城门已经说明了一切。

　　军官打扮的男人从城楼上探出半个脑袋：“你们走吧，这门开不得。”

　　楼下有人道：“我们不走，我们没有吃的，没有喝的，你让我们走到哪里去？”

　　那军官道：“皇上不是命你们杀尽南蛮子，夺回领地吗？”

　　楼下叫道：“这不给吃不给喝是存心要我们去死，哪儿还有力气打仗？！况且你没见现在就几个残兵弱将了，打哪门子的仗？！开门！我们要回来！”

　　“军令如山，你们中途逃走，回来也是死路一条。”

　　“不回也是死，宁愿回来禀告皇上我们的遭遇！三天鏖战不休，五千大军厮杀剩不到一成，我们忠心耿耿，为国流血流汗，可是国家是怎么对我们的？我们倒要问问他到底要怎样？！”

　　那军官张了张嘴，不知怎么应答，索性不再理睬了。

　　五黄六月，干热难挡，烈日高照，城楼之下无遮无拦，本就虚弱的齐云士兵们又倒下了一片，剩下的人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再闹，兀自蜷在一隅。

　　这时，一个士兵过来与那军官通报。宁羽向他们望去，见那军官急匆匆下了城楼，远远见他和一身着六品朝服的武将在说着什么，表情又是惊诧、又是凝重，最后重重点了点头，向城门口的守兵挥了挥手，示意打开门。

　　城门大开之后，城外的齐云兵士们纷纷站起了身。那被打的士兵第一个想要冲进去，前面迎面而来一整队的人马，其中就有那六品朝服的武将，他抬起脚来就将他踢得一个踉跄。其余的士兵则亮出套马圈，撒开了马蹄，二话不说就把城外剩下的齐云士兵们给一一绑了。那些士兵疲乏已极，无力抵抗，不一会儿便全被捉了起来，不过到城楼之下到底聚了几百人，再是见人便捉也难免遗漏，宁羽就眼尖地发现那个被打的士兵被踢之后就势滚到了一边躲了起来，趁一团乱时逃得没了影踪。

　　六品朝服的武将令把他们绑在一起，边对身旁的军官致意。“走！”那武将一声令下，整队人马押送着这些士兵往齐云反方向而去。

　　“这是要干什么？”

　　“你们要怎么样？”

　　“我们要见皇上！我们不走！我们要击鼓鸣冤！”

　　士兵们不知为何又要绑着他们往回赶，以为还要逼着他们去打仗，纷纷哭喊着不肯再走。那武将眉目冰冷，他扬扬手，把为首的人绑到马后，一抽鞭子，马应声而跑，这样一来，后面一连串被绑着的人也只得被拖着走，一人不小心摔倒，后面的也跟着倒下。

　　那武将冷哼一声：“不走？这可由不得你们。”

　　宁羽一个飞旋轻落地面，没想到纵影移风居然在幻象里也能使用自如，他赶忙跟了上去，想要一探究竟。不知为何，他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没多久，整队的人马又回到了交战之地，马后的士兵们已经奄奄一息，甚至有几个动作迟缓的倒在地上没来得及站起来，被硬生生地在马后拖出一条血线，下半身垂在地上，磨得血肉模糊，已经死去。

　　而在不远处，长仪的士兵们竟也如同说好似地被押送回到了这里。那武将乍见敌军却并不感惊讶，他的目光在对面扫了一圈，最后落到一正中而立着杏黄盔甲、披同色披风将军打扮的男人身上。

　　“齐云已收到圣旨，想必你们也是。”那武将道。

　　长仪的将军抱臂而立：“正是。这番过后，我长仪与齐云——”

　　“——封疆划界、各不相干！”那武将截话道。

　　长仪的将军高声道：“如此甚好！”

　　两人同声对自己人道：“动手！”

　　此令一出，双方纷纷跳下马来，抽出刀剑，逼着这些被押的士兵们就地徒手挖坑。

　　事到如今，再是迟钝的人也明白他们要干些什么了！

　　无论在天择还是齐云，宁羽记忆中都不曾有书籍记载到这一役，更从没人提过曾发生这样的惨剧，也就是说，这万人之战，真的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地从历史上被彻底抹去了，而被抹去的根本是因为参与的人几乎全都死在了这里，没有机会把这一切说于后人听。

　　醒悟过来的两国士兵们哭嚎着不愿动手，想逃却被绑着逃不了，场面顿时乱成了一团。有一人挺直了身子一动不动，仰起头来，竟然开始放声歌唱：

　　“战鼓雷动啊旌旗飞扬，
　　男儿战骨啊深埋黄土，
　　年年蓬篙啊寸寸长长，
　　肠断故国啊偏恨南征。”

　　那赫然便是刚才打人耳光的方伍长。他年岁不大，但或许久未进水，嗓音喑哑，唱出来的歌不着调，听着令人身体无端发冷。

　　他一唱起来，其他人竟也渐渐安静下来，无论是齐云的人还是长仪的人。他微仰的脸上覆上斑驳的光影，歌声回荡在山岭之间，唱进了人的心里，说不出来的幽然凄沧。

　　齐云的朝服武将眉头紧锁，终于忍无可忍，三两步走向那方伍长，正对着他举起剑来。

　　“不许唱了！”

　　方伍长和他对视，目光灼灼、一脸从容，口中仍不停歇。

　　“我说让你住口！”

　　歌声仍自幽幽地飘扬。

　　朝服武将终于失了耐性，利落地一剑砍下了他的头颅，鲜血喷溅三尺来高，而头颅咕溜溜顺势滚了几滚才停下，直至此，歌声才止歇。“都给我挖！谁不听命令，就让他身首异处，连个全尸都别想留！”

　　宁羽感到一种沉重的窒息感，这种感觉比之前在载星河里憋气时更强烈，虽是幻象，却又如此真实。

　　士兵们被迫着挖坑，从日中到黑夜，直挖得指甲断裂、双手鲜血淋漓。齐云的朝服武将和长仪的将军互相使了个眼色，两人一个手势下去，几十个将士纷纷上前把已经力竭气弱的士兵们推入了他们自己挖的死亡之坑中。

　　宁羽闭上眼睛，试图把那些惊恐的表情抛到脑后，但那绝望的嘶吼和恸哭，那阴郁嘶哑的歌声却如烟如雾般钻了进来，印刻般驻留在他的脑海中。

　　再睁开眼，恍如隔世。

　　宁羽眼前的重影慢慢地合为一个，他急忙伸出手来紧紧与其相握，熟悉的灵流灌入他的体内，四肢百骸都得到了安抚。他定定神，心情逐渐平静，听得对方轻言道：“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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