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国伏灵记

　　宁羽这是第一次看清楚对方的面容。虽然脸上亦是好几处皮翻肉卷，伤口狰狞，却还是能看出原本俊秀的容貌。

　　“谢玉……”

　　“宁羽……”

　　墨不异靠在牢墙上，懒懒地对宁羽道：“熟人？看来这次来对了。”

　　原来，墨不异的迷香虽厉害，但此牢位于最深处，一路走来三曲两弯，迷香传至此处力道已显不足，重刑之后，身体灵虚气弱，反而平减了几分吸入的效力。加上此人也是机灵，见人晕倒便知蹊跷，立马以袖掩鼻，闭气噤声，跟着倒地装晕。

　　宁羽对墨不异道：“他是谢玉，天择国太子少傅谢大人是他爹，从小就与我相熟。”语气中仍是满满的震惊。

　　谢玉三步并做二步，走到宁羽面前。“十年了，居然……居然还能见到你！”说罢伸臂揽住了宁羽肩头，未及说话，眼泪已往下掉，显然泪水碰到脸上伤口疼得很，他不禁浑身哆嗦。

　　墨不异见状脸色不变，却自宁羽身后走近，一把将他搭在宁羽身上的手拨开，谢玉一个踉跄，差点没摔倒。

　　宁羽道：“谢玉，好久不见。这是墨不异，是我的……”

　　墨不异和谢玉都看向他。宁羽平了平心气，道：“是我的，最重要的人。”

　　谢玉：……

　　墨不异：……

　　半晌，还是谢玉先发话：“阿羽，我还记得以前在宁府看到过他，他可是你小师舅？！”

　　宁羽没想到谢玉记性这么好，回答道：“啊？你还记得啊，嗯，没错，他是我小师舅，不行吗？”

　　幸好谢玉身陷囹圄，眼下并没有时间深究，再细想下去，他一定觉得更奇怪，明明十年已过，怎此人身上却无半点岁月侵蚀的痕迹。

　　他也没理会宁羽笨拙的回答，接着问道：“为什么你们会在齐云？你们早就被皇上下令处决了吧？这些年来你究竟都在干什么？”

　　谢玉自身难保，乍见少时旧友一时忘情，但甫一冷静，疑点便接二连三涌上脑海。他既生疑，便也心生戒备，站离宁羽数步之遥不再靠近。

　　天择王樊予容不下旧相，下旨将其三族尽诛。父亲惨死武将石田剑下，宁府被封，自己被追杀。如何从天择国逃至长仪求救不得，又如何在墨不异被一剑穿心后为姜世忧收留，自此长居齐云九天宫。这漫长的十年，岂是一时三刻能说得清的？

　　谢玉见宁羽缄口不语，更加警惕。

　　墨不异见宁羽不知从何开口，便道：“如你所见，我们是从天择跑了，现在为齐云办事儿。”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述说一件寻常之事。

　　谢玉听闻此言火冒三丈，目眦欲裂，遂高声道：“宁羽！当年你爹谋逆，皇上掘地三尺都没找着你，没想到原来你真的已做了齐云的走狗！？”

　　宁羽听到“走狗”这个词微微蹙眉。

　　“原来如此！难怪你能轻易来此深牢！我要你亲口告诉我，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墨不异不屑道：“这有何不可信？”

　　宁羽抬眼看他，坦然说道：“是真的。”

　　十年旧友，再见成敌。谢玉不可思议道：“你们可是天择的子民，不仅不想着为国尽忠，竟然苟活齐云，将矛头对准自己的国家。当年我还同情过你，毕竟谋逆的是你爹，那时你尚年幼，想必并不知情，现在想来也当真可笑！”这几句话掷地有声，义正辞严，越说到最后，谢玉义愤填膺，声音也越是响亮。

　　墨不异瞥了他一眼，在宁羽身边说道：“别过头了，外头看门的发觉不对劲一定会过来查看，最多再留给你小半柱香时间。”

　　宁羽也把身体整个靠在墙上，他突然觉得整个人无比疲乏。“不异告诉我有人假扮长仪国人刺杀齐云王，我料也是天择的人，却怎么也没想到是你。”

　　谢玉道：“是我自告奋勇来行刺夏良群这狗贼的！明明部署周全，岂料那狗贼有高手相护，这才功亏一篑，你们——你们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反正你们都是齐云的狗了！”

　　宁羽听而不闻，接着道：“齐云春祭，素来诸国进贡示好，这次长仪和天择明明都送了贡品，却在途中遭人拦劫。这些人也是你们天择派来的吗？”

　　谢玉道：“是又如何！”

　　宁羽疑道：“既然如此抗拒，樊予之前何必惺惺作态差人送礼示好？”

　　谢玉眼神有一丝闪烁，欲言又止。

　　宁羽追问：“难道是天择国那边发生什么变故了？”

　　谢玉忙抢白道：“天择国泰民安，能有什么变故。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反正我们再赠更多灵兽珠宝也避免不了两国终有一战！”

　　宁羽道：“这倒是。现在追究是不是你们做的已经不重要了，无论如何，天择终将被灭。”他的目光越过谢玉，投到牢壁那如豆的烛火之上。

　　昏暗的灯光，逼仄的空间，他感到气息怎么都不顺畅。

　　“还记得我们以前一起读书、一起玩耍，夫子说学堂里最认真最努力的就是你了，放课之后还在潜心研读，每次考学都能名列前茅，今后必成大器。如果按部就班下去，你一定能继承谢大人太子少傅之职，甚至再高一阶的太子太傅，成为国家重臣，辅君强国。”

　　谢玉正想接口，宁羽话锋一转，眼神凌厉地向他望去：“我以上说的，全是瞎话！”

　　谢玉脸色一青：“你……”

　　宁羽说道：“谢玉，你我从小相识一场，我知你自幼便忠心耿耿，现在看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对我来说，我父亲明明是无辜的，直到他死的最后一刻，他还期望着能在樊予面前澄清事实，还他清白。可是，樊予是怎么做的？他要的并不是事实，他只是一心要他死，他灭我宁府，杀我父亲。天择早已不是以前的天择，国力日渐衰微，根本不是齐云王的对手，何况樊予暴戾恣睢、手段毒辣，死在他手下的良臣无数，即使是做天择的少傅，你以为就会好过做齐云的走狗？”

　　不过这话颇有些自暴自弃的味道，墨不异听出其中的自嘲，有些担忧地向宁羽望了一眼。宁羽与他目光相接，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没事，谢玉却是抓住他不放：“就算你们真的无辜，难道不应该回宫好好向皇上陈情吗，请求皇上重新调查，还你们一个清白才是，而不是直接叛逃别国，做了别人门下之狗！”

　　宁羽气极反笑：“你以为我父亲没有设法去自证清白，你以为他不知道我父亲是无辜的？他只是为了翦除旧势，培植己派，哪管你是忠是奸、有辜无辜？！除了我父亲外，这么多年来，你看被他贬黜流放、暗杀问罪的臣子还少了吗？”

　　樊予在位前三年内，诛杀贬谪的大臣不下百位，直弄得人人惶惶、天下离心。谢玉被他说得一噎：“可、可是，他是君，你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自古皆同此理！”

　　宁羽继续道：“可惜，樊予只不过一介莽夫，空有狭隘之心而无立国之能，将朝堂换了血又如何，反而被齐云逼得节节败退，以为随便找几个人来刺杀夏良群就能翻天吗？别说就凭你们的能耐根本碰不到夏良群一根头发，就算把他杀了，立马也有新皇继位，他天择王的位子快坐到头了！”说到后面，宁羽更是气从中来，话语间的愤恨流露无疑。

　　谢玉厉声喝道：“你这逆贼，反上叛主，罪无可恕，还巧言狡辩，辱骂圣上，看来圣上十年前果然没杀错人！亏我以前居然还和你在一起同学三年之久，想来都让我作呕！今天你是被派来劝我投诚的吧，我告诉你，死了这条心吧！我死都不会归顺齐云的！”说罢拉开架势，便要与之一战。

　　原来他以为自己是来劝降的。不过宁羽现在除了觉得心累，不想再对着这个人解释什么。

　　谢玉又道：“我方才还想，若你幡然悔悟，弃暗投明，我倒可以在皇上面前替你求情，现在看来不必了。”他向墨不异一指，“还有你，你是他的小师舅，不想着劝他回头是岸，反倒也做如此不堪之事？！”

　　宁羽正按着太阳穴的手停下了动作，初见旧友的一点热意早已消散。他不知道他说的“不堪”是指投诚齐云还是什么别的，定定地看着谢玉道：“什么是如此不堪之事？”话语间怒意更甚。

　　墨不异倒不在意，在旁嗤道：“还真会慷他人之慨。替他求情？小子，你是不是有毛病，也不看看自己眼下的处境。”他转向宁羽，一脸平静地提醒，“我看你远离此人为好，被雷劈的时候他可能会连累到你。”

　　宁羽道：“……好。”他暗暗调息，让自己的情绪放缓，心道：今次来是因为知道刺杀夏良群的人八成就是天择的，所以想了解了解。樊予这昏君还是这么沉不住气么，要不是师父姜世忧出于私心故意指鹿为马让长仪顶了锅，下一个倒霉的可能就是天择了。反过来推想，师父这么做八成也是因为想让夏良群先对长仪下手。再细想一层，更确定一点：石田死前曾说天择无灵脉，师父执意要先攻长仪，应该也是想早日夺得长仪仅剩的那把朱雀扇吧。

　　走神之际，谢玉抓住空档，徒手劈向宁羽，一道白光过处，“砰”一声巨响传来，半空中火花四溅，谢玉被震得摔到铁栏上，又被弹回牢里，身体重重砸在地上。宁羽收回灵力：“受了这么重的刑就别使御灵术了。”

　　谢玉脸孔扭曲：“你……你……不仅做了齐云的狗，还学了齐云的妖术……”新伤旧痛，又加气急攻心，蓦地吐出一口鲜血，两行眼泪又留了下来，这次止也止不住。他似乎用力眨着眼睛想把眼泪逼回去，却是徒劳无功，最后任由自己泪流满面，不知是恨自己灵术低微，毫无还击之力，还是恨旧时好友不言悔改，执意投敌。

　　宁羽忍住不去扶他起来。

　　此人真是固执、可怜却又惹人厌。

　　天择国素来将将相之子当做未来重臣悉心培养，把他们安排在一个学堂，由德高望重的老夫子亲自教化。

　　在宁羽的印象中，老夫子最爱对他们说的就是所谓“忠君爱国之道”，具体如何如何他都已记不清楚，但每每谈到这些，最积极发言，最情绪激昂，也最得夫子表扬的总是谢玉。那时父亲宁文阳总以他为榜样，告诫自己好好向他学习，将来报效国家，若是在天之灵知道现在自己居然入籍了齐云……想到这里，宁羽的心有一丝丝的抽痛。

　　两人灵力对峙的声响把外面守门的人也吸引过来了，叫嚷拍门的声音不断从门口处传来。墨不异道：“先走吧。”

　　宁羽点点头，道：“夏良群还未审你，你现在暂时安全。我会在此之前把你救出去的，走了之后就别再回来，回去告诉樊予，凭他的实力要动齐云的王，还差得远！”

　　谢玉在脸上抹了一把，大声喊道：“这次功败垂成是我估计不足，我宁死不屈服，你们还是杀了我去狗贼面前立功吧！就算你们要救我，我们以后也是敌非友，只要有机会，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你们两个反贼都杀了！”

　　墨不异不耐烦道：“现在杀了你，全齐云都知道是我们干的了，你以为我们和你一样蠢？至于你想杀我们的话，随时可以一试。”边说，隔空用手指弹了他一下，谢玉只感到自己浑身一麻便被股莫名强大的力量直冲得撞到最里端的石墙上。墨不异单手锁上了牢门，将钥匙往外一扔，对宁羽道：“走！”

　　谢玉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这一手举重若轻，分明暴露了施术人极高的灵力。都说天择御灵之术天下第一，可他在齐云这一路遇到的对手实力都强他百倍，本以为自己的灵术早已大成，周密部署和多方配合之下潜入祭典刺杀西国皇帝胜算应该不小，可事实却是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宁羽最后看了他一眼，撂下一句话：“我会来救你的。”转身和墨不异离去。谢玉连忙上前，望着他们的身影，双手紧抓着铁栏杆，神情惨然，抓得指尖发白仍不自知，直到那被削去的小指处传来钻心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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