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煎茶

　　永泰元年的春天，来得有些姗姗来迟。

　　惊蛰过后，淅淅沥沥的小雨连绵不绝。待天放了晴，已是春意萌发，草长莺飞。长安城的少男少女们早已竞相换上单薄妍丽的衫子，迫不及待乘车跨马前往郊野踏青赏红，抒发一下漫长寒冬积攒下来的郁气。

　　当然也有努力苟着保暖为重的惜命人士，比如明夏，拢一拢身上厚实的红泥描金宝象唐背子，裹好毛茸茸软绵绵的自制围脖，左手提着的小竹篮冒出一汪青翠欲滴，迈着悠闲的步子走在青石板上。

　　这几日玄都观门庭熙攘、华盖云集，一路邂逅的除了日常熟识的女冠们，突然多了好些新面孔，花红柳绿，曼妙生姿，明媚得让人移不开眼。彼此之间虽然不认识，仅仅是微笑着屈膝见个礼，便算矜持地问候过。

　　时人崇尚道法自然，圣人尊奉老子为先祖，长安城大小道观香火兴盛。以女冠之身自由聚会交友，纵展才情，一度成为世家贵女标新立异的时髦之举。

　　庭院深深，数株娇艳桃李跃然枝头，微风过处，粉白花朵随风飞舞，洒落一地晨光。刚步入回廊，明夏就听到冯姑正对着阿宝“循循善诱。”

　　“女郎近日饮食如何？精神头可欢喜？”

　　“啊——小娘子喜欢吃好吃的，做好吃的。”屋里满满当当站着一排水葱似的绿襦红裙的嫩婢子，个个低眉敛声面容沉静，引得阿宝忍不住好奇地偷偷瞄一眼，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冯姑的问题。

　　“女郎可有说些什么？”

　　阿宝认真思考了半天，眨巴眼睛，“小娘子说了，阿宝需注意节食，晚食最多只能吃三个胡饼，不然晨间就没有香煎太阳蛋吃了。”说起来还委屈巴巴，显然是在胡饼和太阳蛋中间经历过艰难的抉择。

　　冯姑被阿宝这答非所问气个七窍生烟，只觉得脑袋生疼，偏偏又发作不得。世家大族调/教/出来的仆妇婢子，各个极会察言观色，进退得宜，哪里见过这等实心眼。若非她在去岁寒冬腊月跳进冰水救了女郎一命，又是女郎亲自开口要的人，以这等愚笨资质，早撵了去刺史府后厨劈柴烧火！

　　为了防止冯姑被阿宝的神逻辑秀得突发脑溢血，明夏不得不咳嗽两声，撩帘子进屋。

　　“女郎回来了。”不去管那憨婢子，冯姑笑着迎上前，对着明夏福身行个万福礼，拉着她的手左看右看，“让奴好生瞧瞧。”

　　冯姑是萧夫人的陪嫁侍婢，穿一身青色锦缎，头发有些花白，笑起来一团和气。平日里对明夏多有照拂，若是发现府里有哪个仆妇婢子私下敢慢待小娘子，必得好生呵斥教训一通。整合了原来的记忆后，明夏一直对这位慈眉善目的管事妈妈心存好感，言语之间十分亲昵。“冯姑看着精神也爽利呢。”

　　冯姑笑道：“全是托女郎的福。”

　　几个婢子鱼贯上前，迎明夏到榻上坐。一人接过明夏手里的篮子，一人替她捶腿，一人帮她揉肩，还有一人将已剥好的黑玉葡萄，一粒粒喂到小娘子唇边。这几人惯会伺候人，力道把握得很好。明夏身边婢女环绕，被众星捧月般殷勤伺候着，舒服得眯起眼睛，这万恶的封建社会啊~

　　“娘娘①、阿兄他们一切安好？”

　　“都好，都好。”冯姑坐在下首，细细打量了明夏许久，欣慰地笑言：“我见女郎面如朝晖，皎若明月，气度高华更胜从前，可见是此观风水养人，若是再丰腴些便可好了。”

　　恩，再丰腴些，明夏低头摸摸腰间微微凸起的肥肉，在这个以胖为美的时代，自己大小也算是个美人儿了。冯姑这句话，与现代一句流行语“有一种瘦叫做你妈觉得你瘦”，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观众诸人待我极善。暮鼓晨钟，听居士诵读经文，倒学了不少典故。“明夏简单概括了下自己的日常生活，转而问起萧夫人近况，”如今春寒料峭，娘娘素有咳疾，须仔细保暖，暖阁的银丝碳可还烧着？”

　　“女郎放心，夫人身体康健，只一心挂念着您。”冯姑心中熨帖，小娘子长大了，懂得心疼长辈，目光更加慈爱，“偏巧赶上老夫人旧疾复发，终日伺候在侧不得闲，临行前还仔细叮嘱奴代为照看女郎。”

　　老夫人乃是继室出身，春秋正盛，却总是恰到好处地缠绵病榻，又借口思念亲人，令自己娘家侄孙女从江州千里迢迢来侍疾。那小娘子与大郎年岁相当，体态婀娜，楚楚动人。老夫人心里打的什么如意算盘，旁人一看便知。只是这些高门大院里头的弯弯绕绕，不便与女郎细说。

　　正说话间，阿宝端来新泡的茶饮，细心地为两人斟上。

　　冯姑端起润瓷浮纹茶盏，轻啜一口。咦？这微苦的茶汤与绵长的奶味交融，甘香重滑，青色的汤面浮动星点雪沫乳花，不似往日用葱姜薄荷调味，又新奇又好看，难道竟是这婢子的手艺？

　　“这是小娘子新发明的茶饮，唤作美人面。”阿宝得意洋洋介绍道，“小娘子会的可多了，煎饼果子，红豆糖饼子，鸡汤小馄饨……”

　　明夏对上冯姑不解的目光，微笑着解释道：“玄都观的当家静和居士，是个伶俐人，我常与她坐论食饮，闲来无事便动手试试。此汤取碎细叶与牛乳煮饮，加少许糖添味而成，冯姑可喜欢？”

　　幸好原主本就好美食，明夏三言两语，逗得冯姑眉开眼笑，连声称赞，忍不住多尝了几口，又扭头叮嘱阿宝：“女郎最是柔弱不能自理，一切衣食起居，你需打起精神伺候，切不可让她费心劳神。”

　　若是冯姑知晓，她家柔弱不能自理的小娘子，除了易牙烹调的本事，还快手快脚地盘下了崇明坊南侧的一间小铺子，准备一展拳脚，行管仲经商之能，不知该做何感想？

　　明夏懒得就女性独立谋生问题与冯姑展开辩论，适时转移话题。“春试已过，不知阿兄考得可好？”古今中外一理：亲戚聚会寒暄，第一件事情，不是问人考试成绩，就是问人升职加薪否。

　　提起自家郎君，冯姑眉目舒展，难掩骄傲之色，“大郎自是胸有成竹，乾坤在内，殿试颇得圣人青眼。”

　　玄宗之后，多年时局动荡，朝堂人心惶惶。直到今上登宝，先是无为而治，与民休养生息几年，积蓄实力，等老百姓喘过气来，便投入到大刀阔斧地改革，打击权臣奸宦，平复冤假错案，又数次减免赋税，如此一番作为，隐隐有中兴之望。

　　本次春试是圣人亲自主持策问，为国家挑选栋梁之才，重要程度不言而喻。萧郎君出自名门望族，五策皆通，文采斐然，金殿传胪是预料之中的事。

　　明夏点点头，很为萧郎君高兴：“阿兄开蒙早，苦读多年，如今成了天子门生，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

　　冯姑也笑，到底经历过四季风霜，言辞免不了谨慎：“还需等礼部查漏补缺，再行授官事呢。”

　　进士科的士子们过了殿试、礼部试，由礼部根据实际职缺授官。虽说一切有章可循，但如萧郎君这样的公卿儿郎自幼便熟悉御台礼仪，知晓朝堂重事，再加上有个做高官的父亲从旁指点历练，笼络人脉，优先被委以重任自然是水到渠成的事。

　　当年临风窗下安静学习，如今即将迈入青云仕途，来日之路光明灿烂，真好。明夏感慨万千：“恭贺阿兄蟾宫折桂，做姊妹的不善文墨，唯有一物以表心迹，请冯姑代为转交。“

　　玉通姻亲，信物奉还。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中午，日头高升。明夏简单吃碗青菜老汤面疙瘩，眯着眼打个盹儿，便开始捣鼓起晨间采摘的新鲜野菜。四周静谧，枝头偶尔传来一声清脆鸟鸣，日光穿过重重粉白花影，斜斜地打在明夏的肩头、鬓间，斑驳间有尘飞舞。

　　这个季节万物肆意生长，最能勾起人食欲的莫过于野菜。时人的烹饪方法还比较单一，基本都是作羹汤后著盐椒葱白，不似后世花样百出：白酒炖草头、凉拌香干马兰头、艾草青团团、炝拌灰灰菜……

　　有位大家曾说，素斋中香蕈馄饨乃是一绝，用黄豆芽吊汤，鲜味可比虾仔鸡汤。做法也简单，取香干末和新鲜荠菜剁碎作馅。油炸酥软后倾入滚开的冬菇汤，刺啦出声，恰似金风玉露相逢。

　　好的食物和感情一样，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只有经过时光的沉淀，方能酝酿出最美的滋味。

　　关于冯姑临走前眉头紧锁，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明夏很是理解——进士为士林华选，萧郎君朝气蓬勃，手握才华和家世两张好牌，兼之其人爽朗清举，可以畅想曲江宴那日会是何等意气风发，金榜题名，身披宫锦，春风得意马蹄疾。这样的金龟婿，自己竟然主动放弃，奉还定亲信物，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唐代民风开放，相对自由包容，婚姻相处讲究“以求一别，各还本道。” ②明夏虽然托生高门，受正正经经的贵族教育，却是个混天然懒人身子骨儿，不爱观花下棋打马球，对操持中馈管理内务也无甚兴趣，只偏好一口吃的，从金齑玉鲙到市井小食，无一不爱，端的是俗不可耐，再加上一波三折的身世和坎坷的命格，横看竖看，实在不是个合格的世家主母人选，人贵有自知之明呢。

　　想起那芝兰玉树的温润少年，明夏微微一笑。既然两心不同，注定难归一意，不如趁早放手。前尘往事，都如梦幻泡影，唯有美食与春光不可辜负啊。

　　沸腾的热锅浮起一个个白胖馄饨，阿宝用勺子拎起一只，还没吹几下就迫不及待一口吞，被烫得嗷嗷叫。

　　明夏敲了她一个板栗，“呆子，慢点吃。”

　　阿宝眼睛睁得溜圆，“小娘子，这素馄饨真好吃，竟然好浓的肉香！”

　　明夏莞尔，摸了摸阿宝的脑袋，叮嘱她放凉了慢慢吃，又盛了一碗准备给静和居士送去。

　　来到当家的上房，廊下候着的女冠愁眉苦脸，试图上前敲门又犹豫不决，不是她的弟子仁慧居士是谁？门庭窗户紧闭，只听闻静和居士爽朗地抚掌大笑，间或传来男人低沉的交谈声。

　　明夏的眼睛微微发亮，瞬间燃起八卦之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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