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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四)陆罪(下)
孙浅让站在幽州虫楼前,淡淡地叹了口气,把斗笠扶好,抬脚上了石阶进了大门。
“少爷,舵主等了你一上午了。”大总管钱述就站在前院的梅花树下,显然是等候已久。
孙浅让点点头,走了过去:“劳钱总管带路。”
钱述看着孙浅让,眼里满是怜惜——有着“陆罪”这个名字的孙浅让是一个苦命的孩子,没有任何罪过,却得带着“罪”字过一辈子,甚至他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脸上会被刺上这样一个字。
除了知道字是娘亲陆小瑜刺的,除了知道孙易成不愿见到这个字,其他的,孙浅让一无所知。他只默不吭声地按孙易成的安排,扮演着“少爷孙浅让”和“手下陆罪”这两个身份,从来不多问一句,不多说一个字——这一切,让身为旁观者的钱述都忍不住心痛这个无辜的孩子。
“少爷,一会儿舵主问你救的小孩子是谁的时候,一定要实话实说,”钱述缓缓领着路,“这三个月老爷都看着呢……”
孙浅让淡淡地“恩”了声,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问任何问题。
钱述欲言又止,孙浅让却轻声道:“钱总管,可以走得快些吗?”
钱述只好转回头去,加快了步子把孙浅让带到了孙易成的书房前,在门口禀告道:“舵主,少爷回来了。”
“进来。”
孙浅让冲钱述点了一头,推门走了进去,几步站到了孙易成面前,也不多废话,直接道:“季拈商和崔亦笑一路的阻碍我们都给清了,大概三天后他们就能闹到江南十二楼的头上——这大闹三道的事,江南十二楼对季庄和义字号的麻烦是找定了。”
“恩。”孙易成盯着手里的书,似乎不怎么对这件事上心,而是别有深意地说道:“浅让,管管乱七八糟的闲事可以,切记不能耽误正事。”
“我明白,”孙浅让道,“欧阳家的人不会放过那个孩子,我想,我是白救了吧。”
“怎么突然会救那个孩子呢?”孙易成放下书。
孙浅让沉默了一阵,缓缓道:“可能……我觉得我和他很像吧……”
房间里突然静到了诡异。
两个浑身是血的孩子的形象重叠在一起,都是那么孤独和对一切充满了防备和敌意。
“像?”孙易成的眼睛出神地望着窗外,良久,他回过神来,用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道:“此事搁在一边。哥舒翰的事办得怎么样?”
“他不肯跟我们合作,还故意去见了西风老头,跟李光弼结了义。”
“那你怎么做的?”孙易成冷了眼。
孙浅让淡淡回答道:“将计就计,弄了些‘证据’出来,托了个耳目去杨国忠那里说哥舒翰和西风老头要联手扳倒他。”
“做得好。”孙易成满意道,“估计再添几把火,就算有西风老头和郭子仪护着,哥舒翰也是离定长安了。”
孙浅让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朝中安排的人会在适当的时候说动杨国忠对付西风老头的,最多三年,西风老头若不告老还乡,那也只有被贬离京的命。”
“这件事你处理得极好!”孙易成微笑道,“对了,明天一早,你选几个人一起去趟名剑门,争取把岳梓然拉拢过来。”
“这么快就动手?不等江南十二楼先动了崔方无再说吗?”孙浅让不解道。
孙易成摇头:“这次那两个毛头小子闹三道的事,江南十二楼不会深究。”
“闹到江南十二楼头上,他们也不追究?”
“有崔方无和季啸风在,那两个小子根本就闹不到江南十二楼去。而且江南十二楼目前暗中有些事需要季崔两家的帮助,所以暂且不会动他们。”孙易成皱起眉头,面色一寒,“你去名剑门,顺便安排好人监视好益州一带的情况。还有,若发现有江南十二楼的人查探有关‘玉器’或者‘第十楼’的事,不用多问,立刻杀掉!”
“是。”孙浅让没有多问和“玉器”和“第十楼”有关的事,他明白这些东西是不该他知道的。
这一年的冬天很快就在一场细雨里收了尾,淅淅沥沥的雨丝,凉得叫人打颤。很多人说,今年的牡丹估计都会延期开放。
孙浅让——不,应该叫“陆罪”,刚刚从南方回幽州,向虫楼忠字号舵主孙易成交了任务之后,走出了虫楼的大门。
这么多年了,每次当他带着那个“罪”字出来的时候,总是有很多双眼睛会盯着他的左脸看,然后露出害怕的神色。
陆罪自嘲地笑笑,朝自己的小居走去。
推开门,灰尘的陈旧味道冲进了鼻孔。陆罪从墙上取下了鸡毛掸子,开始打扫起来。
突然,门被人粗暴地推开,陆罪回头,就只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子倒了下来,一身白色的衣服被血染得通红——这衣服他认得,是欧阳厉走之前他送的那一件。
陆罪走过去把欧阳厉抱了起来,不禁一阵苦笑,这个孩子真把他当成妙手仁心、悬壶济世的好心大夫了不成?
当欧阳厉睁开眼的时候,自己那身沾满了血的衣服已经被换下,伤口也早就被包扎好。欧阳厉笑了起来,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他就知道孙浅让不会见死不救。
“孙浅让,我就知道你会救我。”欧阳厉对坐在床边编草绳的陆罪说。
“叫我‘陆罪’比较好。”陆罪放下草绳,去拿了一支糖葫芦来,“这次有山渣。”
欧阳厉欣喜地接了过来,一撑身子就坐了起来。他这次伤得不重,那衣服上沾的血大多都不是他的。
“又被你爹他们逮住了?”陆罪问,自己也拿了串糖葫芦咬了一口。
“恩,”欧阳厉吐出几粒山渣籽,“我开始只是躲,后来被我大伯打了一掌,脑袋就一下子昏了。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屠了整个镇子,身上也受了好些伤,我爹很快赶了过来,说要么我选择一死,要么……”
陆罪等了半天也不见下文,于是转过头一看,只见欧阳厉已经吃完了自己的糖葫芦,正眼巴巴地盯着自己手里那串。于是陆罪伸手把自己的糖葫芦递了过去,问道:“要么怎样?”
欧阳厉接过糖葫芦,说:“要么就把欧阳家的独门心法倒着练,说不定可以制住走火入魔造成的心神魔化。”
“这不是挺好吗,倒着练就是了。”陆罪起身去端了些吃的东西来,放在小凳子上。
“嘿嘿……”欧阳厉吃完了糖葫芦,在凳子上的食物里挑了个看上去就很甜的糕点,突然邪邪一笑,说,“我从六岁起就是倒着练的!”
陆罪不解道:“为什么你要倒着练?你爹他们都没发现吗?”
欧阳厉“嘁”了声:“他们都没那么能耐发现!我倒着练功,是因为我六岁那年背心法的时候发现,只要改动一些地方,倒着练能更快提升功力。于是我就按自己的想法练功,一直都没出现什么问题的,不到三年就能跟我爹他们打成平手了。”
“那你怎么走火入魔的?”
“只怪我好奇,试了试再顺着练练的效果,就走火入魔了。”欧阳厉吐吐舌头。
陆罪忽然抓住欧阳厉的手腕,然后眉头一皱,道:“你简直是乱来!”
怪不得他感觉欧阳厉的脉象一直都很不寻常,怪不得这个小孩子十多天不吃不喝都能安然无事还自己无形中疗了内伤——这种心法倒着练,分明就是把一辈子的生命力全部催到当下释放,相当于是把一辈子压到十年、二十年来过完!
欧阳厉毫不在意地抽回手,咬着糕点,说:“我知道我顶多只能活个二十年,但是我乐意!——我才不想跟我爹他们一样当四十年的小孩子呢!”
欧阳家的武功之诡秘,陆罪也有所耳闻,但听了欧阳厉这番话,陆罪皱眉道:“那你若只活得了二十岁,这和做一辈子小孩子也差不到哪里去吧?”
欧阳厉却得意地摇了摇头,说:“我只需要再加把劲,很快就能长大,说不定是当一辈子的青年呢!”
陆罪看着欧阳厉的酒窝,无奈地叹了口气。面对一个聪明过人,却仅仅只有十岁的孩子,他说什么恐怕都没有用。
这一次,欧阳厉的伤好得很快,不出三天,欧阳厉就能下床,并趁着陆罪不在满屋子地乱翻东西吃了。
欧阳厉一边吃着蜜饯,一边对陆罪佩服起来。陆罪虽然不会武功,但是其他的似乎是样样都会——不对,应该是样样都很精通才是!
做饭,木工,写诗,作画,弹琴,下棋……欧阳厉还记得,陆罪在按自己的设计做暗器盒子的时候曾说过,有空的时候他还帮着官府破破案什么的,这个人,真是厉害啊!
“你又偷吃!”陆罪从门外走了进来,摘下斗笠,抱着手看着欧阳厉,“看来我得把吃的换个地方藏着了!”
欧阳厉指指斗笠,问:“你戴那个干嘛?”
“和你说不清楚……”陆罪叹了口气,“对了,以后记得叫我陆罪,而且不能给任何人说陆罪就是孙浅让。”
“早就能看出来了。”欧阳厉走过来拿起那斗笠玩起来,“陆罪,你送我出幽州吧,我想回洛阳去。”
“回去等着被杀?”
欧阳厉突然严肃道:“我是欧阳家的人,那么死就要死在欧阳家的坟冢。总不能躲一辈子,等死了之后魂魄没个依处吧?我想过了,我去跟爹他们解释清楚,如果他们硬是要杀我……”
“你就让他们杀?”陆罪忽然想到了自己,这些年他又何尝不是在以“陆罪”的身份替孙易成卖命?若是有一天不得不面对死令,那他会怎么选?
欧阳厉却白了陆罪一眼,道:“他们若是硬要杀我,我就只好从此不做欧阳家人,杀条血路回来投奔你了!”
陆罪愣了一下,哑然失笑。
“走吧,我送你出城。”陆罪从欧阳厉手里拿过了斗笠。
初春的柳条吐了芽,在城郊的半空里随着风染出了一大片绿意来。
陆罪将斗笠扶低了些,以免被风扬起来,被人看清了脸。
“就送到这儿了,你赶紧找死去吧!”陆罪停停了下来。
欧阳厉手里提着几大包的吃的,点点头,走了几步突然回过头来问道:“陆罪,我可不可以认你做大哥?”
“怎么,想让我当长期的免费大夫啊?”陆罪一笑。
“恩,你同意的吧?”欧阳厉咧着嘴笑。
陆罪从腰间挂着的两枚铜钱取了下来,扔给了欧阳厉:“有了这个,以后就能随时来看你大哥了。”
欧阳厉开心地接好铜钱,挥手道:“大哥,等我回来的时候说不定已经长成大人了,你可不要不认得我了!”
“赶紧走吧,你化成灰我都认得。”陆罪笑着挥手,身后柳絮纷飞。
这个欧阳厉,也算他陆罪的第一个朋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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