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之旅

　　出门的时候还很早，电车里寥寥数人，大多随着晃荡的车身昏昏欲睡，前田安静地坐在靠近车门的角落，望着对面的美食广告发呆。
　　电子广播上传来优美的女音：“下一站是日暮里，日暮里，右侧车门即将打开……”
　　于是便下了车。
　　走出车站，发现竟然开始下起蒙蒙细雨，出门的时候看了报纸，明明只报了阴天。
　　拉出外套的帽子随意扣上，前田沿着人行道慢慢往前。路灯已经熄灭，可由于是天气阴沉，一路并不明亮，在细雨中透出薄薄的青色。两边的商店还没有开门，路上的行人也少，偶尔传来一声送奶工的车铃，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这一带前田并不熟悉，沿着有些弯曲的上坡路走上去，两旁的阔叶梧桐被雨水洗得青翠欲滴，仿佛还可以听到雨点轻叩叶面的声音。
　　看到一家24小时营业的7-11便利店，门口的藤架上整齐地排列着扎成束的鲜花，沾了一些雨水，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前田停下脚步，想了想，挑了一束紫色的勿忘我，点缀着一些小雏菊。
　　女营业员体贴地问，要送出去的么？
　　嗯，看望一个朋友。
　　营业员拿出透明的塑料包装纸包好花束，递给他，鞠了一躬，说，外面下雨，请走好。
　　谢谢。
　　出了便利店，继续前行。在一处十字路口，左右看了看，却有些迷惑了，从怀里掏出东山写给自己的地址，四处寻找路牌。

　　那一天，在街头无意间与东山偶遇了，两人找了一家居酒屋喝酒，几杯烧酒下肚，东山便满面通红，一拍前田的背，大声嚷嚷起来，“前田你这小子，竟然是大公司的课长啊，前途无限前途无限，以后要多多关照同学，知道不？”
　　前田被拍得有些咳嗽，答应道：“是是，知道了。”
　　“不要到了大城市，就忘了乡下的同学……”
　　前田只好点头。东山发了一阵酒疯，又安静下来，慢慢说：“高中这批人里，也就你混得最好了。”
　　“东山呢？现在怎么样？”
　　“我啊，给一家搬家公司开车，辛苦死了，唉，不过为了赚孩子奶粉钱……”说着说着，东山拿出钱包，给前田看里面的照片，虽然嘴里抱怨着，可是脸上却是笑容满溢，“看，我的小女儿，漂亮吧，哈哈，刚出声的时候像个皱皮猴子似的，可现在真是，可爱死了……”
　　照片里面的小婴儿，粉嫩的脸颊，正对着镜头笑，前田看着也微微露出笑意。
　　“前田，有孩子了么？”
　　“我？我还没结婚呢。”
　　东山惊讶地站起来，上下打量了前田，说：“怎么看你也不像是娶不起老婆的人，是眼光太高了吧！”
　　“暂时还没这个打算……”
　　东山又狠狠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嚷道：“快30了，不小了啊，还记得那个大胖子野原吗？他儿子都上小学了，你啊，已经是班上唯一一个没结婚的了。”
　　“你又什么都知道？”
　　东山嚷道：“那当然，怎么说我也是当年的班长，虽然过了这麽多年，还是和当年一样关心同学。”
　　前田顿了顿，忽然问道：“那杉山呢？”
　　东山愣了一下：“杉山？”
　　前田说：“嗯，就是那个从东京来的转学生，杉山雅人。”
　　“哦，那个杉山啊……”东山回过神来，“前田你还不知道么？”
　　“知道什么？”
　　东山正坐在塌塌米上，说：“杉山他已经死了。”

　　在附近绕了好几圈，最后终于在一个欧巴桑的指路下，找到了东山在地址里提到的那座寺庙。
　　从寺门望进去，可以看见高高的阶梯，和两旁的山樱，樱花的季节早就过了，只留下嶙峋的树枝，显得有些萧条。
　　走进寺门，庭院里铺着一层白色的鹅卵石，有个小水塘，走过当中拱桥，看到几棵高大的水杉围绕的木质佛殿，右手边便是墓园。
　　接待处没有人，前田只好独自在大片的墓碑里寻找，此时一种砭人的寒意从心底油然而生，虽然是小雨，但绵密不停，此时也已经浸透了外衣，还有墓地特有的阴冷，也慢慢地包围了全身。
　　忽然想到，杉山，竟然在这样的寒冷中长眠了十多年。

　　记忆里的杉山，一直是一个安静但是温暖的人。
　　大城市里来的转校生，矜持有礼，却不骄纵，无论走路还是端坐，都显示出受过良好教养的样子，有他在的时候，空气似乎也流转得慢一些，那些平时喜欢顽劣打闹的同学，在他的面前，也格外收敛。
　　他本身却是平易近人的，笑容如同和煦春风，在与人谈话时，喜欢注视着对方，似乎在用眼睛告诉对方，他在认真地倾听。
　　这样的人，在山野间的小学校里，仿佛突然出现的王子，得到所有人的仰慕和喜爱。
　　“唉，后来才听说，他转学到乡下，是因为身患重病来调养的，难怪他从来不参加什么激烈的体育活动了，当时还以为是大城市来的转校生的特权呢。”
　　“听说高中毕业之后，他病情恶化就没再上学了，后来没过多长时间就去世了。”
　　“真是可惜啊，那么好的一个人。”
　　东山的话，还在耳边回响。

　　走了一圈，却没找到，前田心里有些难过起来，真的希望能亲自找到啊。
　　只好又回到接待处，这是已经有管理人员在了，仔细询问了管理员，最后又管理员领着来到杉山的墓前。
　　跟着管理员一直走，来到深处，“就是这个。”管理员指着一座比较小的墓碑说道。
　　低头道了谢，管理员便离开了。
　　转身面对那个毫不起眼的墓碑，上面简单地刻着“杉山家之墓”。
　　沉默着，忽然觉得，那么狼狈，那么悲伤。

　　杉山刚转到学校的时候，起了不小的轰动。连高年级的女生都趁课间休息来看这个大城市来的帅哥。
　　“杉山雅人!”
　　杉山安静地坐在靠窗边的位子，有时候发呆，有时候看看书，听到外面的叫唤，回过头去，对那些女生笑一笑，引来一片花痴的尖叫。
　　前田那时坐在他的侧后方，心里有些嫉妒，又有些不屑，“哼，小白脸。”
　　男生对他一开始很是敌视，后来因他的和蔼可亲而迅速打成一片，少年时的友情便是这样轻易认定。
　　有一天放学后，前田参加棒球部的训练到很晚，回到教室时，竟发现杉山还在。
　　“怎么还没回去？”前田一边随口问，一边脱下满是尘土的运动服。
　　“嗯，马上就走了。”杉山突然说：“刚才看到你们的红白对抗赛了，很精彩。”
　　前田一听，马上兴奋起来，问道：“看到我那个全垒打没？哈哈，精彩吧，还有一个穿越强劲滚地球，两个外野平飞球，山崎那小子，都快被我弄哭了……”
　　一回头，看见杉山正盯着他□□的上半身发呆，不禁问道：“怎么了？我身上有什么奇怪的么？”
　　杉山连忙退后两步，鞠躬道歉：“对不起，我太失礼了。”
　　前田没在意地摆摆手，说：“我不介意啊，哈哈，是我的身材太好了，让你看入迷了吧。”
　　杉山喃喃道：“真的很羡慕啊。”
　　“嗯？羡慕我的身材？”前田迅速地换上制服，收拾好书包，“我还羡慕你呢，从来没见你上过体育课，很轻松啊。好了，时间不早了快走吧，不然学校锁门了。”
　　“嗯。”

　　现在想起来，杉山那个时候说的羡慕，应该是羡慕自己健康的身体吧，因患病而虚弱的身体，连体育课都只能在旁边做一做柔软体操一类不需要耗费多大精力的运动。
　　前田不禁向前走了两步，伸出手想去触摸墓碑，突然回过神来，连忙离开墓园，在外面的水池里洗了手，又用木桶打了水，才回到墓碑前。
　　舀了木桶中的水淋在碑石上，前田拿出准备好的手帕，慢慢擦拭起碑石。
　　心中汹涌而起的难受随着擦拭的动作，似乎也能缓解一些。
　　青色的碑石，因为雨水的洗涤，并没有沾染多少灰尘，前田的动作也放得很轻，生怕重一点，就会惊扰到那个沉睡着的美丽灵魂。
　　擦洗完碑石，前田收拾了墓前枯萎的花，拆开包装纸，把从便利店买来的花分成两束，插在墓前的两个花瓶里。
　　清晨刚采摘的花，正灿烂地绽放，因为雨水的润泽，更添娇艳。
　　细雨已经停了，乌云已经消散，露出纯白色的天空。前田默默地站了一会，忽然拿出香烟和打火机，抽出一根来自己点上，然后将烟和打火机放在墓前。
　　青色的烟雾在空中凝聚不散，眼前的墓碑似乎有些模糊了。
　　那一天的情景，前田一直忘不了。

　　也是接近黄昏的时候，前田一个人躲在教学楼的天台上抽烟，正当夕阳西下的时候，天台上视野开阔，眼前的一片稻田，远处的山岚都被夕阳镀上了一层晕黄。
　　一边欣赏美景，一边吞云吐雾的前田，非常自在。
　　忽然身后的铁门咔哒一响，前田手一抖，烟头差点戳到自己的手背，连忙扔了烟狼狈转身，却发现来者原来是杉山。
　　“原来是你啊！”危机解除，前田紧张的心放松下来，不由得抱怨起来，“吓了我一跳。”
　　杉山笑着走到他身旁，倚着栏杆，说：“是你心里有鬼，才会被吓到吧。”
　　“哼。”前田又抽了一根烟，叼在嘴里点上了，深吸了一口，仰头慢慢地吐出来，眩晕的感觉异常熨帖。
　　杉山在一旁看了片刻，突然说：“也给我一根吧。”
　　前田惊讶地望着他，还是将烟盒递过去，“想不到你也抽烟啊。”
　　杉山笑道：“这样你就不用担心我去向老师告密了。”
　　“哼，谁怕这个。”
　　杉山翻开烟盒，慢慢抽出一根来，前田发现，那修长的手指夹着香烟的姿势，非常赏心悦目。
　　可惜刚点上吸了一口，就立即咳嗽起来，看杉山被烟呛得眼角发红，狼狈不堪的样子，前田不由得嘲笑出声：“什么啊，原来你不会。”
　　杉山好不容易停了咳嗽，吸吸鼻子，皱眉看了看手里的烟，说：“味道真差，不知道为什么你们会喜欢。”
　　前田哈哈大笑，说：“嘿嘿，这才是男人应该有的味道。”
　　杉山没有回答，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烟放进嘴里，这一次他熟练了很多，学着前田的样子将烟雾慢慢吐出来。
　　“对了，杉山。”前田突然说，“一直都想问你，为什么你会从东京转到这里来？”
　　杉山低着头，回答：“这里很好啊，空气新鲜，人也很亲切，大家对我都很好呢。”
　　前田将手里剩下的小半截烟头扔到楼下，叹道：“唉，我好想去东京看看啊，一定很繁华。”
　　杉山也灭了手里的烟，温和地笑道：“前田可以去考东京的大学嘛，那样就可以去东京了啊。”
　　“东京的大学啊，好难呢。”前田垂头丧气地说，郁闷地又点上一根烟。
　　杉山鼓励道：“不会啊，前田现在的成绩也不差，再好好努力一年的话，一定可以考上的。”
　　前田听杉山这么一说，信心也多了不少，点头说：“嗯！”
　　杉山望着远处群山，说：“那时我应该也回东京了，如果前田考上东京的大学的话，我可以带你去玩啊，去吃浅草寺的人形烧怎么样？我最喜欢了。”说到最后，已经是凝视着前田，询问的口气，仿佛前田已经身在东京一般。
　　前田大叫道：“好！啊，我一定要加油啊！”
　　杉山看着身边的男孩紧握双拳，豪情万丈的样子，不禁微笑起来。前田看见杉山的微笑，竟然微微有些发愣，杉山有一双美丽的眼睛，很收敛的内双，眼型略显细长，眼角有些许上翘，此时更加因为笑容，上扬得更加厉害，棕色的瞳仁，毫不保留地满溢着温情，前田突然觉得，被杉山如此认真地注视着，竟是一件异常幸福的事情。
　　杉山被前田看到有点不好意思，低下头去，问道：“呐，前田以后想做什么呢？”
　　前田回过神来，搔搔脑袋，羞涩地说：“我说真话，你可别嘲笑我。”
　　杉山连忙说：“当然不会了。”
　　前田吞吞吐吐地说：“其实我很想当职业棒球选手。”
　　杉山愕然地望向他，前田顿时红了脸，“你说过不嘲笑我的。”
　　被前田的模样逗笑了，杉山还是忍不住笑出来，赶紧道歉：“对不起，我不是在嘲笑你，只是觉得你这个样子真的很可爱……”
　　前田不悦地说：“什么啊，哪有人用可爱来形容男子汉的。”
　　“对不起。”杉山虽然在道歉，可是笑容里毫无抱歉的意思。
　　“哼。”
　　杉山笑道：“能再给我一支烟么？”
　　“拿去。”
　　忽然杉山一声轻呼，递到手中的打火机不小心没拿稳，从栏杆的间隙中直直地掉到楼下的草丛里。
　　“啊……真是不好意思。”
　　前田叼着半截烟，得意洋洋，“这下你没得抽了哦。”
　　杉山望着前田炫耀似的表情，忽然向前两步，差点与前田挨在一起。
　　“呃……”突兀的接近让前田错愕，杉山低声说：“别动……”
　　不如往常那么清朗的声线，杉山的话在耳边回荡，带着似有若无的蛊惑，像柔软的小刷子刷在前田的心上，前田心里一紧，不由得站得笔直。
　　杉山更加靠近了一些，侧着头，将烟放进嘴里，就着前田叼着的半截烟头，深深吸了一口。
　　杉山比前田略矮一些，平时倒可以直视，但这么靠近的时候，就必须微微抬头。前田从来没有这么靠近地看过他，只见他低垂着眼帘，睫毛微微颤抖，看不见其中温暖的眼眸，浅色的嘴唇仿佛柔软的花瓣一般，太靠近了，简直触手可及……除了辛辣的烟味，前田还可以闻到杉山身上的气息，不同于其他男孩子身上的汗味，是一种洗涤得干净清爽的味道。
　　烟叶滋滋燃烧，火星慢慢地蔓延过去，烟雾袅袅而起，前田的心跳忽然急剧加速。
　　杉山点燃了烟，后仰着退开几步，微笑着说：“这不是点着了么？”
　　前田已经分不清楚这一瞬间是太快还是太慢，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回过神来的时候，烟已经燃烧到尽头，差点灼伤自己的手指，前田连忙摁灭了烟头，用纸巾包好烟蒂和散落的烟灰，随手塞进自己的口袋。
　　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了，闭上眼睛想诚心祝祷，脑子里却又是七零八落的。
　　在墓碑前呆立了半天，想想还是走吧。
　　于是收拾了东西，离开了墓园。
　　将木桶送还的时候，遇上了管理员。
　　先生应该不是来看望亲人吧。
　　嗯……一个朋友，最近刚知道他的死讯，才来看望的。
　　管理员笑着说，那一定是很重要的朋友吧，不然怎麽会这么早就赶来看望呢。
　　前田一愣，才说，是啊，是很重要的朋友。
　　又闲聊了几句，便告别了管理员，向寺门的方向走去。
　　经过庭院池塘上的木桥时，手机突然响了，前田掏出一看，是小自己八岁的恋人打来的，嘴角不由得扬起笑意，一定是睡醒了发现自己不在，所以才打过来的吧。
　　按下接听键，正准备放在耳边，忽然却听见一声低低的轻叹，笑意顿时凝滞在脸上。
　　“泷……”
　　前田猛然回头，身后一片空旷，只有风吹过水杉发出沙沙的响动，还有佛殿檐下的风铃被吹动发出的清脆声音。
　　杉山最喜欢的是学校操场旁边那一块草地，中央有一棵巨大的银杏，他经常坐在树下看书，有时候还会特地翘课跑过去。
　　前田去找他，远远地叫他，杉山回过头来，看到前田跑过来，便露出清浅的笑，低低地唤他的名字：“泷……”
　　“现在上课呢，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杉山仰头闭上眼睛，整个人沐浴在透明的阳光中，“今天天气那么好，出来感受一下蓝天和风啊，哎，这样的日子可不多呢，泷也要好好珍惜。”
　　喂……泷，泷你在么？
　　手机里传来恋人急切的呼唤，前田弯下腰来，原本迷惘失落的心忽然被不可遏止的悲伤击中了。
　　为什么呢？为什么没有珍惜呢？
　　初到东京的时候，的确是有想着去找杉山的，可是很快的，自己便被光怪陆离的世界吸引了，忘记了当初和杉山的约定。在大学里，遇到了更加漂亮的男孩子，谈起了禁忌的恋爱，从而被家里人赶出来，一个人在社会里摸爬滚打，想着怎么出人头地，偶尔怀恋起最开始令自己心动的少年，也只是转眼一个念头，心想着以后还有时间，等到自己功成名就的时候，再去见他不是更加有颜面么？
　　就这样，一直忙忙碌碌，直到十多年后，连他的死讯也是从他人的口中得知。
　　从一开始便令自己异常难受的情绪霎时充斥了整个胸腔，那便是悔恨么？前田禁不住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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