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月,温润成歌

　　4

　　马杰安慢慢走在医院花园里，一路芬芳，树下有情侣相互依偎，花坛中心的木头长椅上坐着成对的白发老人，病号服、军装夏季常服还有五颜六色的衣衫，让夏天显得格外热闹。
　　树荫下的石凳子上坐着的那个人正抄着上衣口袋出神地看着头顶那棵巨大的银杏树，认真的半张侧脸被阳光照得不是那么地分明，却柔和得有些忧伤。马杰安走到他身边坐下。
　　“以为你离开了。”他叹了口气。
　　江亦凡收神一笑：“这里风景如画，我怎么舍得这么就走了呢？”
　　马杰安于是也笑：“我在这儿住了有三年，倒是第一次觉得这儿风景如画。”
　　“那是你看不到，”江亦凡伸出手在额头上搭了个凉棚，“通常太聪明的人往往容易忽视眼前最简单的美丽。”
　　“你这个样子让我想起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时。”
　　“啊，”他吸了口气，想笑，却咳了起来，咳了两声才又继续说，“那天我可被你犀利的眼神盯了个半死不活，又逞强非逼着自己装出玩世不恭的那副模样，其实心里连把你捏碎的想法都有。”
　　“我也是。”
　　马杰安也没再说什么，他坐在那里，陪着江亦凡一起出神，一起看那棵“眼前最简单的美丽”。那天的江亦凡很安静，也很苍白，又似乎很脆弱，不时地咳嗽着。马杰安并没有问什么，他知道他们之间隔着简澈，就永远解不开心里对彼此的那个疙瘩。而他那时的想法就是，自己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大概就是陪他安静地坐下去。
　　简澈并不知道两人见面的事情，只是接到了江亦凡爸爸的电话，电话那头的中年男人已经近乎无力，沉重了好久才说江亦凡已经莫名其妙失踪了两天。
　　她立刻就想安慰江叔叔，“小凡都那么大了一个人跑出去玩两天也不是第一次了”。
　　她想起小学的时候第一次见到江叔叔还是在三年级期末的家长会上，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看的家长，英俊高大，那个时候她还偷偷想“这么帅的爸爸为什么会生出来江亦凡这个拖着鼻涕到处跑的没风度小孩”。这么多年她都习惯了英俊潇洒江叔叔、力大无穷的江叔叔，可以抱着她转圈圈的江叔叔……
　　也只是在两年前，江亦凡的病被医生下了诊断书时，她看到他坐在病房外的椅子里蜷成一团抽搐着哭泣。诊断书乱糟糟撒了一地，她穿过长长的走廊蹲下身子一张一张地捡起来，眼泪砸在纸上发出啪嗒啪嗒地响声，江叔叔拍拍她的头，什么也没说，站起来走进了洗手间。那以后，他又变回了从前的她的“英俊潇洒江叔叔、力大无穷的江叔叔”。她其实知道的，他不可能永远那么有力，可他作为长辈却必须成为晚辈的天，必须有比他们多得多的坚强。也许江亦凡要强的个性就是继承了要强的江叔叔。
　　电话那头安静了好久，才出了一点声音：“小澈，亦凡没有带护士，我是说他的病还没好，只是死撑着不肯接受入院治疗，也不肯告诉你他的情况。”
　　简澈愣了愣：“不是说手术很成功么？”
　　“小澈，亦凡这孩子一向很懂事，他不会就这样离家出走的，如果他去找你，你告诉我好吗？”
　　“不是说手术很成功的吗？！”
　　江叔叔长叹了一口气却还是没有做出解释。
　　简澈吸了吸鼻子，想说话，张开嘴却发现自己只吐得出哭腔。她听到电话里关切的声音说：“小澈，没事的，你也别太担心，如果他去找你，让他尽快回家就好了。”
　　她想了想，终于还是没让自己问下去，不知道是在逃避那个她不想要的答案还是担心自己的问题会把江叔叔的坚强摧垮。她低声“哎”了一声就立刻挂断了电话，脸上的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干净，反而越擦越多。便所幸蹲在墙角抱着自己哭，肩膀一耸一耸，最后全身都在发麻。
　　起初知道江亦凡生病的时候，她也是那么缩在他病房门外压着声音偷偷地痛哭，闷在心里的哽咽让身体一抽一抽。她怕出声会被听到，就拼命捂住自己的嘴巴，连鼻涕也不敢吸，就任由它横流。后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居然就那样蹲坐着睡过去，冰凉的白瓷砖真在脑后，与肿胀的眼睛一前一后微微刺激着她已经有些钝痛的神经，清醒又模糊。
　　那次醒来的时候，她躺在江亦凡的病床上，江亦凡坐在床边看她，眼睛一眨也不眨，半晌才反应过来，发现她醒了。紧紧握着的手却没有被松开，他只是笑说：“乖，没事了。”空闲的那只手揉进她乱糟糟额头发里，手背上还插着点滴的针头，白色的布胶带裹住他小半张手，让人看着格外心疼。简澈躺在床上就那样很没出息地又一次泪腺崩溃，他仍在笑，露出浅浅的酒窝和调皮的虎牙。
　　哭到后来，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天就黑了，宿舍里仍旧只有她一个人，没有开灯，她蹲着的角落恰好被切出一角的阴影。简澈站起身，有点头晕，扶着墙摸到水池边拧开水龙头冲了把脸才稍微清醒。
　　她倚着墙不知道怎么就突然想起了马杰安，那次在医院里昏倒，醒来第一个就看到他，也是坐在她的床边，就那么坐着，也是认真地看着自己，眼睛一眨也不眨，甚至眼睛里血丝织成了密匝匝的网，却还是固执地一眨不眨。她那时想笑他傻，却又笑不出，他那个样子除了让她觉得好笑，更多的是心疼。
　　她已经很久没有那样去心疼一个人。
　　“过去，我一直很自以为是。”眯着眼睛看太阳的江亦凡突然开口，马杰安转头看到他鼻尖浸在一片光亮里，显得格外不真实。
　　“我一直以为我会成为一个好男人，一生一世地对她好，什么都不求，只求她幸福。
　　“我一直以为只要我努力，就能给她所有她想要的。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自己不是万能的。就算我让自己变得再优秀，命是勉强不了的，我甚至给不了她想要的爱情。
　　“只因为我不是她的那个人。
　　“做了再多，终归只能成为她的负担。”
　　“亦凡，”马杰安叫了一声，声音很轻，“是你想太多，这世上，值得追求的不只是爱情。”
　　“我没有你那么伟大马杰安，真的，我觉得人生在世不过是为了自己过得开心，让别人也过得开心。我追求的一切都是在追求开心，爱她或者放开她，都是为了我过得开心。”
　　“可你过得不开心。”
　　“你怎么知道我不开心？我很开心，真的，现在我很开心。”
　　“你把世界看得太狭窄，把爱情看得太肤浅，谁不是在追求幸福？大家都是，可是你看，还是有人过得不幸福，不是因为不努力，而是方向错了。”
　　“马杰安，如果有一天她不幸福，你就用这番话来教导她吧。”江亦凡很随意地笑，眼角微微弯着，一副美少年的样子。
　　“马杰安，”他听到他说，“电视剧里不是有很多这样的场景么？作为第二男主角的我，在决定退出之前似乎总要说一些类似‘我把我最珍贵的东西交给你’、‘你敢欺负她我不会放过你’的话，可我想对你说的只有一句。”
　　“如果爱她，就紧紧抓住她，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自己不爱了，就放开她，不要因为害怕伤害对方就强求自己，如果她爱你，那样只会折磨她。
　　“还有，我一直遵守这句话，所以我还是会紧紧抓住她，因为还爱着，就不会放手。”
　　那天的阳光灿烂得一塌糊涂，马杰安坐在江亦凡身边看着他的认真，突然咧开嘴笑了。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他突然有种释然的感觉，却不知道从何而来。
　　我从没打算放手。他对自己说。
　　就算明明知道自己会带给她的一定不只是快乐，就算石磊那样认真地警告过他“别动心”，就算连他自己都无法预测自己还会有多久的生命，就算有那么多那么多的障碍那样明目张胆地横在他们之间。
　　也要抓住。紧紧抓住。
　　因为他知道，如果这一次放了手，就不会再有一个下次。
　　就不会再有一个女孩仰着头认真地对他说：“我会好好照顾你。”
　　就不会再有一份感情让他那么想认真地活下去。
　　就不会，再有一个关于爱情的故事，这样的打动他已有些麻木的心，告诉他，这个世界真美好。
　　口袋里的手机悄悄震动起来，腿侧麻麻的感觉打断了他所有汹涌着的思想，简澈吐着舌头做鬼脸的样子在屏幕上跳动着，他看了看江亦凡，起身走到那棵银杏树下才按下接听。
　　那边确实一片沉默。
　　“丫头？”
　　“……”
　　“小澈？”
　　“……”
　　“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是你么，马杰安？”
　　声音透过听筒划成沙哑的线，在马杰安的耳膜上摩挲，痒痒的，扯动着他每一寸神经。
　　“是我。”
　　你怎么了？为什么嗓子是哑着的？是不是哭过了？这次又是为谁哭过了？
　　“你还好么？”
　　“嗯，很好。”
　　不好，其实一点都不好，从前一贫如洗的脑海里突然冒出各种稀奇古怪的念头，其中最强烈的就是，我想你了。
　　“伤口还疼么？”
　　“不疼了。”
　　疼，撕心裂肺的疼，只是自己也分不清楚究竟是哪里的伤会让自己这么的疼，被疼痛侵蚀着的神经不断地跳动着，甚至让我发抖。
　　“我想听听你的声音。”
　　“我想你了。”
　　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而话筒的另一头却轻轻笑了。
　　他听到她哑着嗓子慢慢说：“我也是。”
　　那一刻，他真想对她说：“只要你在笑，世界就不会太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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