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息桥

　　春天里，春光明媚的，活动真是多，班里的，系里的，连高中时代的同学也找上了门，说是整合了在天瑞读书的同学，一起开同学会，约着去郊外鸡鸣山踏青赏春。她没有拒绝，抽了个周末便去了。
　　早就知道会碰上元凯，却没料到会碰到当初那个掌掴她的女生，叫什么繁叶的。其实是个活力十足的女孩子，穿着一身鲜艳的衣裙，在元凯身边跟进跟出的，像只彩色蝴蝶，俩人倒也十分般配。她是刻意避开了眼光去。
　　大家一起玩，难免说起从前的事，也难免说起高中班里曾经最般配的金童玉女，大家一时高兴说说，等说出来才发现这么些话很不合时宜，连忙收了声。延慈只是笑笑，面上自自然然的，却觉着元凯的目光一直毫不避讳地停在她脸上。
　　繁叶忽然插进话来：“延慈，怎么没带你男朋友来？”这个话题瞬间惹去众人注意力，几个知情的人又立刻八卦起来，直说延慈那男友在T大有多么的出名，直说延慈真是交了好运势，大伙儿便央着下次聚会带来看看T大排名榜首的校园风云人物。延慈笑着答应下来，元凯悄然退出，繁叶也跟了去，大伙儿不甚在意，只当是小情侣需要些独处空间。
　　大家还在说笑着什么，嫌吵，延慈坐到树林长凳上小憩。天气真的很好，灿烂的阳光就这么无私地照耀着大地，树林顶上，枝桠上全是新长出来的叶子，那种簇新的绿色，嫩嫩的，像画笔点出来的似的，随着不时吹来的风，轻轻摇曳身姿，簌簌地响着。
　　她原是闭上眼睛的，只在那一瞬间睁开来，就见元凯不知何时立在近前，看着她，沉静地看着，然后一笑：“原来真的像是有人在轻轻说话的声音。”
　　那一刻，她像是看见那个曾经驻入心间的少年，在那个甜蜜暧昧的十六岁午后，一样的春日景色，微风轻抚里，他们谈天说地，他们恣意享受青春的快乐。
　　曾经是多么的快乐，她曾经。
　　手机响起，延慈无意识地接起。
　　“在哪儿呢？你今天没去餐厅打工？上哪儿野去呢，拼命三娘？”盛云开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
　　“我没告诉过你吗？”延慈轻声回答，正要说是高中同学聚会，繁叶从远处寻了来，一见他们二人单独相处在一起，便尖声叫唤元凯的名字。她的声音顿住了，像是被繁叶的嗓音吓住，好半天才继续说道：“我们高中班里聚会。”
　　“是吗？好玩吗？”他问。
　　“也还好。”
　　“什么时候回来？”
　　“可能要晚一点，还要去吃晚饭。”
　　盛云开默然片刻：“延慈，”他轻柔地叫她的名字，“玩高兴。还有，不要喝酒。”听了他话，她心里一悸，然后答了声好。
　　晚上回学校，她原以为盛云开会找她，却没有一通电话打来，半夜里也没有之前的空白短信。那之后好几天的了无音讯，觉着奇怪又想说这是他一贯的行事风格，并未多问，直到去餐厅打工，阿乔才说起她哥这些天是回北京去了，大概是准备大三出国留学的手续，又说是他们家里面早安排好的。看到延慈盖不住的惊异神色，想是她哥不曾提起，忙出声安慰：“瞧你那样，我哥还没出国了，你就这么舍不得呢？以后还了得，不想死你！”
　　延慈笑，眼睛里的确是涩涩的。阿乔又说：“放心，我哥那人，看着很带桃花而已，去国外也不过两年三年，中途放假也可以回国，嘻嘻，他一定会守身如玉的！再说，延慈你这么努力，等到大二就有机会先当交换学生，然后也可以出国留学啊！”
　　她还是笑，不再纠缠这个话题，左顾而言他，又说到别的事情上去。等过了几日，盛云开回来了，还是照常有空就等她下课，仍然不曾说起他将出国读书的事情。

　　夜里，关晓月下了课，走在幽静的道路上，正漫漫地走着，就见不远处昏暗的路灯下，一个女生被一群流里流气的青年人围着，原本抱着明哲保身的心态，关晓月刚要走，忽地看清那女生的面貌，竟然是徐延慈。
　　关晓月顿住脚步，看那些人凶神恶煞的，绝非善类，左想右想，心里始终放不下，几步冲上前，一把拉过延慈在身后，意图佯装凶狠，其实颤着声问：“你们这些人是干什么的！跑来我们学校干什么？！”
　　那几个青年见她一副娇贵的样子，立刻不屑地痞痞笑开：“问我们是干什么的？呵呵……”结果还没装出流氓的范儿，眼前一阵刺痛，被辣椒水招呼上了。
　　关晓月一喷完随身备着的防狼液，拉过延慈就开跑，没命地跑着，生怕那群坏人又追了上来，直到跑到人多的光明大道上，才松了口气，一面喘一面道：“延慈，你没事吧？那些人是做什么的呀？呼呼，吓死我了！”
　　延慈像是第一次看见这个女孩子，一脸的不可置信，终究难以说出别的话，只面无表情地说：“下次不要那样子了，你应该自己先跑，你太幼稚了，不知道那些人有多可怕吗？”
　　“我知道啊！”关晓月答，“所以才喷他们辣椒水！”
　　“我不需要你救。”说完她转身就走，不料见到盛云开从后面赶了过来，关晓月立刻大声招呼他，原来是她刚才抓紧时间打的电话。
　　“云开，你来了就好了，延慈，延慈就交给你了，不过，刚才真的好险，呼呼！”
　　“怎么回事？”盛云开问，但见延慈沉默地撇过头去，根本不打算说，“延慈，到底是怎么回事？”
　　关晓月叽叽喳喳地开口，试图说明刚才的境况，延慈却像是事不关己，突然说了她先走一步就单独走了，结果没走两步就被盛云开一把拉住胳臂。
　　“徐延慈，你怎么回事？”他问。
　　她一把挥开，依然面无表情的，只冰冷地说道：“不关你的事。”她想走，被他又一次拉住，这次他说话的语气开始冷冽。
　　“什么叫不关我的事，你说说看？”
　　她不说话，沉默着，既然走不掉，她选择沉默以对。
　　“说，到底怎么回事？有什么事你好瞒着我？”他试图柔下声音来。
　　她忽地抬头睇视他，杏仁圆眼亮亮闪闪的，他以为是映衬的灯光，原来竟是慢慢汇聚的泪光，她说：“有什么好瞒？要瞒也是你瞒着我，在你眼里，我不就是和楚天罡那个前女友一般模样？你接近我，不外是担心旧事重演，伤了你看重的朋友！与其眼睁睁看着，不如亲身试探？这不就是你的初衷？”
　　盛云开一愣，没料到她提这茬，又实在无话可以开脱，可是转念一想不对：“这事以后再说，先说今天怎么回事。”
　　她也咬死了一句话：“跟你没关系。”
　　他再问一遍：“你确认没关系？”
　　延慈点点头，盛云开蓦地松开她，一声不吭转身就走了。她见他渐行渐远，虽然早已猜中会是这般，虽然难以预料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这一幕她深知改日定会重演，也必将是真正的决绝，她突然踟蹰起，心口还是隐隐作痛着。直到手机铃声大作，一看来电号码，她走到一隅，方才小心接起，电话那端劈头就是一顿抱怨，她也只得小心赔了不是，说完便挂了电话。
　　走在人烟罕至的林荫道，空气里是仲春夜里迷离的味道，她突地顿住脚步，手抚上胸口，扪心自问。
　　人若作恶，是会有报应的吗？可是，她觉得，有报应才好。
　　五一长假到来，天气也一天一天热了。节假日，延慈是照常的打工，照常的一点不轻松，一个人照常的独来独往，规范的作息照旧。等好容易到了长假的最后一天，阿乔邀她去晰园吃饭，她去了，不意外见着了盛云开。这些日子下来，他们是生疏的。她不知道他的近况，只从阿乔那里听说他常飞北京。阿乔是聪明人，看出他俩有问题，也不多说。
　　其实，这些天，她还是会半夜醒来，倒不是被梦惊醒，而是习惯，习惯在最最寂寥的午夜时分，翻看他兴致所至的空白短信，可是没有，一条也没有。
　　张阿姨还是一样的喜欢她，殷勤地劝她吃饭，像是对自己的女儿。等吃完饭，时间差不多，她便告辞，阿乔怂恿她哥哥送人，盛云开倒是万般配合，开车送她回学校，看着她下车，他只说了一句：“再见。”
　　这样的淡漠，似乎水到渠成，他要出国读书，没交代她只字片语；她不要他插手她的事，质问他接近的初衷，然后隔阂，然后淡掉，淡掉。
　　就这么到了期末，等最后一科考完，延慈破天荒地没有留校打工，考完那天下午就回了叙江家里。
　　家里出事了，叙江的房子突然被厂里收回，说是算作赔偿，家电什物的一应没收。妈妈被急的昏死了过去，等她赶回家里，一切木已成舟，真真是凄凉惨淡，惨不忍睹。
　　自从爸爸出事，妈妈勉强挺住，毕竟是到了极限了，如今这消瘦憔悴的模样哪里还是当年的温柔似水。这些年，为了她这个女儿，也是受了万般的折难了。她何尝不心疼妈妈？可是看着昔日幸福家园，就这样毁在那些人手里，连个怀念爸爸的地方也不给她留－－做这么多，无非是给她警告。
　　父母皆不是土生土长的叙江人，没了家，她和母亲已经沦落到无家可归的地步，和老家的外婆联系，外婆一边悲叹着她苦命的女儿，一面和延慈舅舅火速赶往叙江来。自然是免不了一场抱头痛哭的悲情相逢。可她没哭，只是看着外婆和舅舅，托他们好好替她照料妈妈。妈妈早知她心里作何打算，哭着求着：“小慈，就不该让你知道那么些个事！你好好读书就是了，妈妈求求你只要读书就是了！妈妈求你了！”
　　知道了就是知道了，难道让她装作不知道？她有满腔的怨愤，难道不应该发泄？总是一不经意，就仿佛看到苍白的爸爸立在眼前，那颓然的模样，刺着她的心，比之前痛一百倍一万倍。她一直以为是他恣意将她和妈妈抛下的，他们是曾经相亲相爱的一家人，所以她一直不肯原谅他的轻生，直到后来听到那些话，那些咒语一样的话，她才知道爸爸就算是错了，也还是她最亲最爱的爸爸。
　　早知道妈妈不会同意，这时候这么说，她只是微笑，嘴上一句话没有。
　　妈妈急了，哭得眼泪淌满蜡黄的脸，失去了丈夫已是痛不欲生，宝贝女儿是无论如何也要保全的，就算让她下半辈子低声下气地苟活：“妈妈求你，小慈，那些人我们惹不起！你说你这么倔做什么？你要你爸爸在地下也不得安宁吗？”
　　她不答，默不作声地走到外间，立在墙角，听到有鸟雀的鸣叫便抬眼，真是美丽的天空，蓝蓝的，像是被水洗过，墙头的枝蔓，攀爬着，在天空的背景下翘起一根枝桠，那叶片也随风摇摆着。她抬起手，也想触摸到那碧蓝天空的一角，可是明明那么近，却根本触不到。
　　妈妈呜呜咽咽的哭声一直没停，外婆也跟着老泪纵横，她始终不多说，其实鼻头也总是酸酸的，可就是一滴眼泪也不掉，哭太多只会变软弱，所以她不要哭，她不要。
　　妈妈始终不答应，硬是要带她一起回外婆家，她又不肯，争相不下，便在叙江找了地方暂住下。妈妈整日以泪洗面，外婆心疼女儿和外孙女儿，也跟着天天掉眼泪儿，舅舅试图趁机打通人脉，要回她们家的房子。
　　一切终究是枉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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