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德绍(四)
“这儿只有一些颓废艺术,而且很快就要清理掉了。”
“不看看怎么知道,万一有好东西?”
“没有,亲爱的,都是些应该被唾弃的东西,它们让德意志艺术蒙羞。”
门被推开时,富态态和他的猫儿偎依着走了进来。他们似乎在大厅里玩得挺开心,周身散发着一种温文尔雅的愉悦。富态态向我点点头,像个牧师一样:“别为这些渣滓浪费太多时间,”然后对猫儿说道,“我们也是,不该在这里耽搁太久,许多事比它有价值。”
皮鞋和高跟鞋踢里踏拉地走过,步伐悠缓,仿佛宫廷里的华尔兹。
审美也是一种政见,在这一点上富态态显然跟我是死敌,而且他文雅的腻歪也让人呆不下去。我扯出一个笑容并向他的小女伴致意,沿着墙根走出去。
“可它们都被蒙上啦,巴杜尔,这些画难不成会吃人?但我们国社党人毫不惧怕它们,对吗?”猫儿的声音清亮,透着几分勉强搬出来的坚硬。她并不像一般女孩那样以柔美示人,而是穿着款式简朴的连衣裙,露出健康的小腿。我注意到他们的脚步声韵律一致,这个小巧的姑娘迈着和男人一样大的步伐。
如果说她是猫,那也是一只挪威森猫。
富态态沉吟了片刻,“我们的确不怕它们,为什么要怕?我们日后要面对的事,比这些无用的颓废作品要凶残得多。”他昂起头,伸手挑落一块蒙布,“你说得对,亨丽埃特,我们该看看,腐朽的有产者怎样用所谓的艺术荼毒人们。”
灰白色的蒙布迎着阳光飘落,仿佛坠楼的梦公主。
“原来是慕尼黑的阿尔贝里希,”富态态站在画前,庞大的身躯跟这幅画作小品相比确实毫不畏惧,“你把莱茵的黄金铸成隐形头盔,妄想自己能躲藏其下。”
“却难料齐格菲尔德今天就要战胜你。”女孩接着说道。
瓦格纳。
歌剧院是我童年时代的灾难。父亲的一些容克朋友总是拉他去听的歌剧,有时他也带上我,只有在剧院里父亲会约束我,不让我说话和尿尿。有哪个孩子能从头听完一曲?更别提瓦格纳,他足以环绕地球一圈的肠子直接连着食道。
我不禁回头望去,画上是一片森林,虽然树木和草场、牛和骆驼都被分割成块,但明快的色调无疑是阳光透过树木的散射光,甚至能辨认出那是南方的森林,一个出生在寒冷德国的人渴望的南方的森林。但它跟海涅在北国的苍松下幻想过的森林不一样,它不但来自南方,而且来自异域。画上的骆驼象征野蛮和纯真,那是纪德在北非见过的骆驼。
“青骑士画派,奥古斯特•马克。”
富态态对现代艺术的了解令人意外。
他挑下更多的蒙布,它们一片片飘飞在窄仄的走廊里,仿佛被惊扰的古代陵寝,被拖出了一条条裹尸布。“奥斯卡•柯克西卡、卡尔•施密特-罗特鲁夫、保罗•克利,表现主义、立体派、超现实主义……”他把蒙布全部挑了下来,“看吧,这就是20世纪的德国和欧洲,连艺术都腐烂到根子里。”
猫儿少女并着脚站在画前,一动不动地盯着它们看:“可是巴杜尔……”那些画作有的是形貌具体的肖像,只是废黜了古典主义对代表权势的衣物和布景的雕琢精微,转而刻画人物灵魂的光彩,有的则是非现实的种种情绪的舒张,从经典教义之外把人们带回到自然中去。“它们的确……像塞壬一样善于迷惑人。”
我也忍不住停下来,它们动人心魄,因为画布上饱含画者的胸臆和人生。而且我看到一副康定斯基的《构图》,它的笔触还未脱离他画风景画时的恣肆,明显的情绪流于画上。
“这些都是……?”
“颓废艺术。文化领域同样需要一场德意志的革命,这些让人沉湎于虚幻,与德意志审美相悖的作品,应当被剔除在外。”
“可它们……”猫儿把手悬在离画布很近的地方,仿佛隔着空气抚摸着布上的笔触,“它们各种各样,而且有的还……巴杜尔,用你的专业来鉴定一下,这幅画总让我觉得,有一种深深的爱国情绪。”
那是一幅黄底的人物胸像,画上的人戴着貂皮帽,扶着烟斗,像个旧俄的农庄主。但它显然是一幅德国的画作,我的直觉在说那大片的金黄色有着宗教般的虔诚,即使画者本人未必承认——如果画上的是外国人,他不会涂出这样坚决的笔触。
“弗朗茨•马尔克的自画像。”一幅沟通心灵的画会让人忘记现实的隔阂,我本来该马上离开,可幕布揭起时却留下来,我本来不该引起他们的注意,褐衫军毕竟以铲除异见者闻名,可我鬼使神差地插了话,“他渴望上前线,最终也在战场上为国捐躯。”
我向猫儿略表打扰的歉意,也向走廊尽头的富态态点点头,她绽颜一笑:“巴杜尔,你遇到对手了。”
“是朋友。”他抬手向我致意,他的德国腔听上去有点滑,齿音并不明显,“难得在德绍也能遇到懂艺术的同龄人。这幅画的人物打着高光,从握着烟斗的手部下侧的反光可以看出来。不过您看过他的《青马》吗?”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