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一·黄粱一梦

　　空气静止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周卫深提一口气，紧紧握住腰间白虹。饮过血的利剑似乎察觉到某种危险，在剑鞘中轻鸣。周卫微微偏头，示意身旁二人不要轻举妄动。就在这时，水面忽然冒气水花，一人如皮球般扑腾着浮上来，打破此刻的宁静 。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失踪的李麻子。他大口喘着气，像是已在水里憋了很久。他面色惨白，一沉一浮地叫唤道：“救命啊！有鬼啊！救命啊！”
　　话音未落，洞内忽然卷起一阵飓风，水汽和白雾飞搅，仿佛粘稠的白色汤汁。小马忍不住捂住眼睛。丁一却清晰地看见在白色的水汽流动中，洞穴深处蛰伏着一个体型巨大的东西。它深藏在深潭里，浮出大半个身体，深绿色的皮肤与水色和黑洞融为一体，分不出界线，好似千百年前已长在此中，唯独那一双足有灯笼大的红色而眼睛格外醒目。它仿佛已经在此等候多时。李麻子仍在水中挣扎，那忽然东西长舌一卷，竟然将李麻子活活吞了下去。
　　“快跑！”丁一大喊。
　　小马撇开手，瞧见眼前庞然大物，吓得魂飞魄散。丁一抓住他的袖子直往前扯。洞穴深处又传来女人的哭啼，凄惨幽怨，令人毛骨悚然。两人没跑两步小马便超过了她，一回头，丁一没了拐杖的腿就跟裹脚女人一般。他狠狠一跺脚，俯身直接将丁一抗在肩上便往前冲。消瘦的肩胛骨硌得丁一都快吐出来。眼前篝火越来越近，迷雾中出现了李沐风和张敏。
　　他们闻声而来，瞧见丁一和小马，立刻问：“发生什么事了？”
　　小马一口血往喉咙涌，急得说不出话。
　　丁一迅速从他肩上滑落，言简意赅：“洞穴深处有庞然大物，非我辈能抗，赶紧走！”
　　李沐风忙问：“大当家呢？”
　　丁一回头，这才发现周卫不见了踪影。她大叫不好，却听见那迷蒙的洞穴深处又传来一声凄惨的哭啼。
　　不等丁一细讲，李沐风已拔刀向前，这时一阵地动山摇，碎石纷纷下落，巨大的水声如瀑布坠入山崖。张敏凝神细听，举起劲弩，箭尾缀了火油，往白雾深处几个方位连发几箭。离弦之箭在空中发出尖锐的声音，火光如天雨散落，照亮眼前这一幕。
　　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眼前匍匐着一只巨大的四脚怪物。那怪物足足有三层楼高，形如蜥蜴，浑身深碧色，布满簸箕大小的黑色斑点。它高昂着脖子，一双红色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渺小的众人。
　　潭水从它粗糙如盔甲的皮肤上流下，竟汇成一条条溪流。
　　四周静得可怕。
　　忽然，它大嘴一张，仰天长啸，发出一声哭啼般的惨叫——那女人的呜咽声竟是来自这里！带着令人晕厥的血腥热气从它口里喷出，小马没忍住呕吐起来。
　　就在众人惊呆之时，李沐风忽然回身长吹骨哨，大喊：“星火之阵！弓箭手！”
　　顷刻，万箭齐发，箭雨呼啸而至。
　　无数金属箭镞带着满弓的力量射到怪物身上，织成一面密集的墙。那怪物吃痛，左右摇摆遮挡，发出愈发悲惨的叫声。它侧过身，长尾一扫，岸边的岩石被卷得横飞过来。李沐风和张敏连连后腿，丁一抓起还未从呕吐回神的小马，直往前奔。
　　箭雨暂时阻挡了怪物的前进。
　　李沐风拉住丁一，再次询问：“大当家呢？周卫呢？！”
　　丁一回看一眼，不知如何作答。李沐风见此情形，眉间一紧。张敏沉声提醒：“沐风，货物！”张敏转头道：“保三、四车和红箱！”话毕，两人默契地分头而动。
　　而这时，第一轮箭雨停止了。
　　镖队所带的武器有限，弓箭不可能一直不停歇地射出。等箭雨停止，丁一才发现那怪物皮粗肉厚，弓箭打在它身上根本打不透。方才所有的攻击只如冰雹砸在人身上——痛，但没有实质性的伤害。
　　身后的传来喧杂的声音，一部分人变化阵型、严阵以待，一部分人高举火把、装车运货。
　　每个人的心跳都到了极致。
　　静了那么一瞬间，那怪物眼神一变，似乎察觉到什么。它嘴巴张开一个缝隙，如蛇般分叉的暗红色舌头在空中颤抖着，像是在敏锐地捕捉某种味道。它忽然直起身，朝着丁一身后的某个方向快速移动起来。笨拙的身体拖过嶙峋的石头，鳞片一样的皮肤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李沐风意识到它的目标方向，面色一白，立刻吹响口中骨哨，又一轮箭雨从天而降。但这次怪物已经有了经验，它侧对着箭矢来的方向，用粗大有力的尾巴扫飞利箭。有人被反弹的飞箭重伤，右翼打开了一个口子。怪物朝着弱势的一方爬来——那正是货物所在的方向。红色的眼睛越发闪亮，像是镶嵌在古老岩石里的红玛瑙，又像是来自地狱的鬼火。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闪电毫无征兆地劈下来！剑风混着凌冽如刀的寒气、有着开天辟地的气势，堪堪劈在怪物的头颅正中。
　　周卫大声喝道：“用火！它怕光！”
　　他站在怪物头顶，这才看清这怪物的皮肤竟充满尖锐的凸起，好似鳄鱼的皮肤。那一剑用了他九成的功力，但白虹也只插入二寸。虎口被震得酥麻 ，他再次提气真气，大喝一声，锋利的古剑刮开一道半人高的口子，墨绿的血液流了出来。
　　登时，怪物发出凄厉的惨叫！弓箭手听见周卫的命令，点着箭尾的箭羽纷至沓来，火光如流星陨落，照亮大半个山洞。怪物剧烈晃动着身子，周围乱石翻滚。周卫双手紧紧握住剑柄，那怪物甩不掉，竟然转身直接潜入深潭。入水的刹那溅起巨大的水花，洞内如同下了一场瓢泼大雨。
　　在落水之前，周卫拔出白虹，跳了下来。
　　迷雾又悄无声息地围过来，小雪依旧飘着，洞顶的天色变成了深蓝色——兴许是黎明近了。
　　除了水花打在泥地上的小坑，洞内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涟漪逐渐淡去，水面恢复平静。可所有人的弦依旧紧绷着——没有人会像今天这样迫切地期待黎明的到来，可即便是黎明到来又会怎么呢？那怪物就会消失不见吗？
　　但至少现在是消失不见了，至少给了洞内的人喘息的空间。
　　周卫浑身湿透，抬起头，眼前是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的小马，和心有余悸的丁一。
　　所有的人都明白，当下只有一件事可以做——那就是跑！跑到篝火处，要多快就有多快！可这两人一个是根本跑不快，另一个是干脆忘了跑……
　　周卫拖曳着白虹，缓缓走近两人。利剑在地上化出尖锐的声音。可还未等他开口，丁一忽然瞳孔骤缩，大喊道：“当家的！小心！”
　　只见那怪物猛然从水里冒出来，蛇信一样的舌头卷向周卫！白虹在周卫转身前争鸣飞起，带着幽簧一样的声音直直射向怪物的眼睛。怪物顿时偏了方向，舌头扫过地面粗粝的砂石，周卫在瞬间飘到三丈以外。
　　长舌带来的腥味从未如此逼近，那味道又黏又腥，直教人翻江倒海。小马忽然想到李麻子在怪物胃里被胃酸腐蚀浸泡的场景，终于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丁一毫无遮拦地暴露在怪物面前。
　　那双幽灵般的红眼盯着丁一。
　　丁一的胸膛逐渐起伏，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眼前这个庞然大物，脚步不自觉地、本能而轻微地往后退。她深吸一口气，酝酿在脑海里的曲调即将出口，而这时，怪物忽然低下了头。
　　它缓缓地、缓缓地靠近她，水缸大小的鼻孔微微翕张，它似乎在闻她、在观察她、在研究她。它像猫一样露出一点猩红色的舌头，在唇间上下嗦唆地抖动，几乎就要触及丁一下半身又脏又破的麻布衣料。丁一不由自主的抚上腰间那一处荷包，鹭蛇蛋的热量稳定地传来，如同她一起一伏的呼吸。
　　她凝视着怪物的眼睛，怪物宝红色的眼珠也同样凝视着她——那双深色的、缀着蓝色星光的眼睛，像一个不可捉摸的奥秘星空。
　　所有人都呆住了。
　　周卫细心地观察到，那怪物头顶刚刚被他划破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再找不到任何痕迹。
　　弓箭手满弓待发，而周卫却悄然扬起手，做出制止的手势。
　　时间仿佛静止。
　　就在众人呆立之时，洞外忽然传来一阵优美的曲调，那声音是一位年轻女子的嗓调，细腻而甜美，好似当地的山歌。
　　那怪物却遽然起身，回头扭向歌曲传来的方向，凝听片刻，转身沿着洞内侧边的岩石攀爬上去，消失在头顶那个巨大的穹洞里。
　　雪停了。
　　薄薄的云雾飘过，洞顶大小的天空里，挂着一颗既亮未亮的星星。
　　汤泉仍冒着热气。
　　丁一看着怪物消失的方向，心里震动不已。
　　那首歌她万分熟悉——
　　那是夜莺的成名曲《阳春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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