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夭夭

　　万儿八千年前，我还是叫做桃花，是青城山上桃花蜜喂饱的一只小妖，贺思梅是白云洞梅姑偷生的一只半妖。虽然都是妖，隔了云山雾海、四季流年，我们却也不曾相识。

　　缘分的微妙，就在于它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否则，也不会有，我和他的故事。

　　作为一只惫懒的妖，这万儿八千年，赏梁园月、饮东京酒、看洛阳花、攀章台柳，我活得极是顺遂逍遥，只除了一件事，让我忧心烦恼。

　　万把年前，我逛无极天的时候捡回了一颗梅花种，色泽晦暗，性子清淡。怕青城山松软湿润的泥土吸干它的精气，我便将梅花种埋入寒洞，冰玉为骨，浇了三百年桃花醉，才生出了几粒惨白的花骨朵，我一高兴，又接连浇了六百年桃花醉，等到花儿落地成人，他张口便唤我‘娘’。他说，娘亲，我叫贺思梅。我记得，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却让我等了整整一百年。你看，他天生该吃妖孽这碗饭的，还没学会爱，就先让我学会了等待。

　　在过去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的一百年里，我们的相处很简单。有事没事，我会拖一条长板凳架在山头，兜两口袋葵花籽，拉他坐在身边，然后开始胡天海地闲磕牙，他安静得像条影子，幸好偶尔也会给我一个眼神，于是，我就更加卖力地磕。末了，他会把地上的壳儿扫了板凳搬了。要说没有埋怨，那是不现实的，可回过头，我照样母鸡护小鸡似的，为他塑造起良好的家庭教育氛围。

　　我三天两头要‘请’青城山上的妖弟妖妹来窝里烤烤火，地窖里的陈年桃花醉也没少叫他们贪杯，没想到，某个恣意的午后，还是被几个妖儿们请去了土地庙。最终，我费了点口水领回了贺思梅。想起他硬气地站在包围圈里清清冷冷望我的那一眼，我决定下狠心要让他长点记性。我说，把搓衣板拿来。他的眼神果然黯了黯，仔细看，还有些受伤。一会儿，他不声不响拿了来，只是却断成了两截。我也不废话，随手从树上掰了两根枝条，挺结实的，说，喏，拿去将就着跪吧。

　　也许，在我最初给予他的关注里，我比谁都盼他好。

　　那天，我从月上柳梢陪他一直跪到天边泛白。一个人说了很多话，却大多不记得了。大约，我恼着他，语气不善说，长记性了没？我桃花林出去的，凭什么给人白白担了污名,既然不是你做的，就说出来，懂吗？贺思梅一下子抬起头，唬了我一跳，接着，我就看见他清冽诚挚的眼神亮在夜空里比那晚的星光还要璀璨。他说，娘亲，我叫贺思梅。他还说，那块黑曜石不是我偷的，是小青蛇偷偷放进我背囊里的……其实，我也是对那块灵石起过念头的，我想要它，它黑得像你的眼睛。说着，他把手举到我眼前，摊开的手掌心里赫然躺着一块晶亮的黑曜石。你看，我还能说什么呢？这是他百来年第一次跟我说话，而开口要的不过是一块石头，哪怕他要的是天上的月亮，我想我也得摘给他不是？我说，待会儿和我一块儿搬几坛子桃花醉给土地公，陈年的桃花醉千金难求换这么块石头，我想亏不着他老人家。然后，贺思梅就腼腆地笑了。望着他痴痴的笑颜，我知道，从此我走进了他的生命里。

　　还未及笄的我，却有了个半大不小的儿，成了天家仙苑的笑谈。

　　他喜欢成天跟在我后头唤，娘亲，娘亲，等等我。终于，我恼了，吼道，贺思梅，再叫我娘，我就死给你看。眨巴着两只水汪汪的大眼，他嗫嚅着喊了声，桃花，顿时两颊飞红，小模样让人心生罪恶。我心里‘突’地跳了一下，我发誓，就只跳了一下。

　　后来，我告诉他，不会做桃花酥就不是男子汉。从此，每天，我可以满山跑又不用担心吃不到最爱的桃花酥。他总是盯着我的馋样痴痴地笑，完了，还帮我擦干净嘴角沾上的残渣。他一天至少要对我啰嗦一遍，桃花，桃花，长大了，我不叫人欺负你。我是青城山上最坏的妖，我想不出谁还能欺负了我？只怪天长日久，这句话还是牢固地扎在了我心里，否则，在以后冗长的岁月，我也不会每每想起，都痛不欲生。

　　后来的后来，他还是长大了，成了青城山上最耐看的白梅精，而我却时常会不经意怀念那个成天围着我转盯着我痴痴笑的傻孩子。这些年，我也收了心，不再成日里两座山头跑，更多的时候会老老实实呆在贺思梅身旁，听他弹琴、吟诗。他的诗词里有“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羞得青城山上的桃花夭夭，灼灼其华。笑过，闹过，我总会看见贺思梅静立山头，望着天边沉思，白衣翩然，遗世独立，宛若谪仙。仙和妖，可不是一个世界的。贺思梅要是成了仙，谁来给我做桃花酥？谁来给我坑害？这大把大把白花花的时间我找谁浪费？这一个个都是无比严峻的问题，迫得我非得赶在山洪爆发前把祸患掐死在摇篮里，没错，掐死它。于是，我又光荣地让贺思梅为正义事业献身了一回。看着他玄袍妖娆，染了凡俗气，我忍不住没心没肺地笑了。贺思梅怪我，红衣脂粉味重。我满不在乎回他一句，我喜欢。他便红了脸。从此，红尘鲜衣，青山妩媚，我牵了他的手，以为便是朝朝暮暮。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