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爱秦岁臻

　　傅修有整整一周都没有来常宁宫，常宁宫中倒也不冷清，秦岁臻也不无聊。工部的人白日来修葺被火烧毁的部分主殿。秦岁臻没什么精神时就看着这些人进进出出，有兴致时就出常宁宫逛一逛。

　　这宫里住的人当然不止她一个，做傀儡的也不止她一个。

　　她坐着船，拿着还没出芽的柳枝打着水面的时候，一艘小舟来的又急又快，同她的小船撞在来一处，秦岁臻被冷不丁的冲撞摔在地上，对面小舟上的人也仰着翻了过去。两人狼狈着站起身，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撞她船的是秦昭，文留王第五子，这禁宫里的另一个傀儡。

　　南隋中央有傅修阉党把持朝政，左右有文留王、汤羊王两个兵力充沛诸侯王虎视眈眈，搅弄风云。两位诸侯王都是穷兵黩武之辈，并非善茬。天子一脉子嗣单薄，更给了他们可乘之机。两位封王久留建安，参议朝政，不回封地，傅修也任由他们放肆。长此以往，三股势力盘根错节，倒也形成了有趣的局面。

　　只是傅修对他们也并非全无防备，在还未寻回太上皇唯一的女儿善姚公主——也就是现在的秦岁臻之前，文留王、汤羊王各有一个儿子都做过傀儡皇帝，只是可惜，在位时间不过几月尔尔，结局都是暴毙而亡。

　　所谓暴毙，就是傅修要他们暴毙，他们便不得不死。

　　傅修再要从文留王子嗣中挑选储君时，文留王便留了个心眼，让最不受宠的儿子秦昭进了宫。他的心思不难猜，无非就是即便再失一子，至少也是最不中用的那个。

　　秦昭运气不错，还未来得及登基，流落在民间十余年的秦岁臻就被寻回，成了女帝。

　　两人各自从小舟上了岸，秦昭同她拱手行了个礼，道：“善姚公主。”

　　善姚公主是女帝小时候的封号，他竟知道。

　　秦岁臻显得有几分局促：“你是第一个叫我善姚公主的，这名字很好听，只是我不大习惯，我没做过什么公主，小时候的事，我也都不记得。”

　　秦昭笑了笑，咳嗽了几声，他看起来身体很不好，长相又清秀，文弱得像个小姑娘。

　　“那我该叫你什么？陛下么？”

　　秦岁臻道：“太祖皇帝系分三支，我们总是有些血缘亲疏在的，又是平辈，若你愿意，就按兄弟姐妹来算。”

　　秦昭笑得清恬：“陛下是虞节六年三月出生，我比陛下小三月，那就叫陛下一声姐姐好了。”

　　说话间，凉风习习，他脸色白的竟像是要晕过去一般，宫人上前替他披上披风，低声道：“今日风大，公子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秦昭掩了掩身上的披风，对着宫人点了下头，又冲着秦岁臻淡淡一笑：“我在宫里没什么朋友，皇帝姐姐记得时常来看我。”

　　他走后，落下了一枚玉佩，就在湖边。玉佩制得很精美，上面刻着一个“昭”字。

　　梅欢把这玉佩捡了起来，交给了秦岁臻。

　　秦岁臻想了想：“他是故意的么？他这是什么意思？”

　　梅欢道：“大概是有意结交陛下。”

　　“那就如他所愿好了，在宫里，我也该要个朋友。我若同他有来往，傅修会生疑吗？”

　　梅欢道：“陛下初入建安宫，不懂宫中生存之道，想要个朋友陪伴，总是可以叫人理解的。”

　　梅欢做事稳妥，亲自将玉佩送到了玉竹斋。回来时候告诉秦岁臻，按照昭所言，这枚玉佩是他母亲给他的东西，他很是珍惜。

　　第二日他便回了许多谢礼送来，又是诗书又是字画。还附有一张小笺，写得大概都是些感激的话，文绉绉的，秦岁臻并不能都看懂。

　　没过几天，秦昭又带着礼物亲自登门，说是要好好拜谢。

　　他这次送的东西极有趣，不是什么珍宝，而是宫外的东西，贵重倒比不上金玉瓷器贵重，也没有文人墨宝雅致，只是分外有心。建安机巧阁的小玩意儿、赏味铺子的茶点……凡是建安城里的人没有不知道的。

　　秦岁臻叫人给他看了茶，正犹豫着要不要收下这些，就听见秦昭道：“都是早上出宫的时候顺手买的，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这家茶点做的很好，红豆泥细腻香甜，皇帝姐姐不妨试试。”

　　秦岁臻听见“出宫”两个字，心中有点羡慕：“你……平日都可以出宫么？”

　　秦昭眨了下眼睛，睫毛修长，露出几分狡黠：“寻常时候是不行的，只是近日乍暖还寒，母亲病了，思念着我，父王便请旨让我回家看一看，怎么，皇帝姐姐没收到我父王的奏书？”

　　秦岁臻觉得他多半是明知故问的，奏书这样的东西自然送不到她的手里，处理政事她本就不会，若要她看奏章，反而要头疼的。只是听秦昭说着他母亲思念他，说不羡慕也是假话。

　　秦岁臻捧着茶喝了一口，又咬了口红豆糕，道：“能有回去看家人的机会，是很好的事情。”

　　她的语气谁都能听出来，秦昭一双浅色的眸子盯着她看了片刻，旋即轻笑了一声，靠近身，拿出一方巾帕向她脸畔送去，在唇角的位置擦了擦：“皇帝姐姐怎么吃的像个花猫，嘴边全是粉。”

　　秦岁臻狐疑地看着他，她吃相向来斯文，就算是嘴边沾了东西，大概也不过一点点。秦昭擦的实在有点久。

　　“春色渐浓，景气和畅，若是皇帝姐姐想要出宫玩耍，兴许我能安排一番。”他声音低低的，像是随意的、轻描淡写的交谈。

　　出宫……秦岁臻眼睛亮了下，紧接着又摇了摇头：“不……还是不了。”

　　“初春时节气象万新，街市上热闹，建安郊外也有很多好去处，皇帝姐姐不想去看看么？”

　　她怎么会不想去呢，她不知有多想出去，秦岁臻轻轻叹了一口气，还是摇头：“督公会不高兴，我该有分寸。”

　　傅修嘴上说没人禁锢着她，可她心里明白，若是自己一再过分要求，傅修也不会手软。自己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宫中最好。

　　秦昭没再强求，收回了手，将巾帕叠了两层，收回袖中：“皇帝姐姐似乎很怕傅督公。”

　　这宫里有不怕傅修的人吗？

　　秦岁臻问：“你不怕傅督公吗？”

　　秦昭施施然抿了一口茶，道：“怕，自然是怕的。傅督公手握着天家权柄，在南隋恐怕没有不畏惧他的人。”

　　秦岁臻点了点头，对他说的话深表认同。思及两人的处境，她想了想，道：“我听说你父亲将你送入宫中是因为先皇薨逝。如今我做了皇帝，你应当是有回家的机会的，怎么不向督公讨个恩典，兴许他就将你放出宫了。”

　　听到这话，秦昭像是听见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双眼睛盛满了笑意：“遇到皇帝姐姐这样心善的人，我倒有些不舍得出去了。我自幼身体不好，兄弟姐妹从不爱与我打交道，回去也是独自待在宅子里，还不如在这宫里有姐姐相伴。”

　　秦岁臻端详着他的面庞：“你得的什么病？”

　　秦昭道：“娘胎里带的弱症，不打紧。”

　　他说起来语气很是平淡，可依照上次秦岁臻见他的情形，他咳嗽得厉害，不像是不打紧的样子。就连此时，他身上穿的衣服也比秦岁臻还要厚上几分。

　　秦岁吃了些点心，两人又聊了有半个时辰，秦昭说话很会哄人，时常逗得人发笑，又不似傅修气势压人，反而能让人生出亲近之心。等到天色渐晚，他身旁那个叫容惠的太监催促，他才施施然起身回宫。

　　他是走过来的，常宁宫和玉竹斋距离不算近，傍晚气温降了下去。秦岁臻叫梅欢用自己的轿辇送他回去，秦昭推辞了一番，没有再拒绝。

　　临行前，秦岁臻把自己怀里汤婆子塞了过去，好生叮嘱：“病就是病，没什么病是不打紧的，你要多保重。什么时候觉得孤单，便来找我玩，我总是有空的。”

　　汤婆子很热，是新灌的水，不知她什么时候吩咐身边人灌上的。秦昭坐在轿子里冲她笑得很好看，甜甜道：“姐姐对谁都这样用心吗？还是独对我一个相见恨晚？”

　　秦岁臻装做怔愣，呆了片刻：“我想待人总是要凭真心的，我对谁都是如此。”

　　秦昭看着她的眼睛，真是一双美艳却不染俗世的眼睛，蒙着早春的雾气，似是谁都能欺负一下。这双眼睛在哪里都好，养在深闺中也好，自由徜徉在山野之间也好，可就是……不该出现在建安宫里。

　　他唇角笑意没褪，眼睛里头的笑却没了，半晌，才道：“那姐姐真是个呆子。”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