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女士

　　“你说什么？”

　　“他今晚会参加元帅府举办的舞会。”

　　“然后呢？”

　　“你可以动手了。”

　　“哦，那我需要一把勃朗宁。”

　　“不用，一把刀就行了。”

　　她看了他一眼，饮尽杯中的酒。

　　来了三个月，她还是喝不惯这玩意儿。

　　看起来明艳可口，味道却苦涩难咽。

　　表里不一，跟这里的人一样。

　　“用刀？”她想确认一遍。

　　“是的，用刀。”

　　“哦！这可不是文明的方法。”

　　她记起刚来这里时，因为“不文明”而被他们嘲笑的场景。

　　“文明的社会就该使用文明的工具，从而施以文明的行动，为以文明的目的。”

　　说着，她又点燃一支烟，殷红的嘴唇轻轻一嘬，优雅地吐出“文明”的气息。

　　“用刀？你想叫我‘复辟’？”她说。

　　对方怔了怔，想去看她的表情，可烟雾阻挡了视线，只能看见紧紧贴着自己的一双腿——
　　修长而富有弹性。

　　“这是上级的命令。”对方咽了咽喉咙，感到一股燥热，手不受控制地落在那双腿上。

　　她看着那双手沿着她的腿慢慢往上，就要伸进她的旗袍……

　　“喔唷！”她用脚推开他，嗤嗤笑道，“欲望的蒙蔽，情感的复辟。”

　　三个月前，她的这位自诩文明的丈夫与一位“文明女士”相爱，因为要秉持文明社会的一夫一妻制，便休了她这个“落后”“旧式”的妻子。

　　当时，她将剪刀插进胸口，以死相逼也未能改变他离婚的决心。

　　“小心丢了文明人士的身份！”她微微笑道，心口却隐隐有些疼。

　　“莫娘！”对方懊恼地瞪她一眼。

　　“密斯特张，我叫莫莉。”

　　看着他脸上闪现出的悔恨与不甘，她第一次体会到成为文明人士的尊严。

　　*

　　袁公馆。

　　“那位穿红旗袍的女士是谁？可真是个尤物！”

　　“据说是张委员的妹妹，莫莉小姐。”

　　“哦！如果有幸能认识她，我死也甘心！”

　　舞会上，她一出场，就俘获了全场男人的注意。

　　听见男人们对她的议论，她娇媚一笑，明艳的红唇张扬更性感的魅力。

　　“他们都对你心怀不轨！”旁边的男人忍不住低声抱怨。

　　她却不以为意：“没有心怀不轨，猎物又如何上钩呢？”

　　“可你今晚的猎物只有一个！”

　　“一个抑或全部，有区别吗？”她笑了笑，“密斯特张，格局不要太小。”

　　说完，她从侍者手里拿来一杯酒，扭动着性感的腰肢，朝那个英俊高大的男人走去。

　　“先生，能与你跳一支舞吗？”她举起酒杯，眉眼诱惑。

　　“抱歉，我不会。”出乎意料，男人拒绝了她。

　　“我可以教你。”

　　“女士，我的太太，就坐在那里。”

　　顺着男人所指的方向，她看见一个坐在角落打扮老式的乡下女人。

　　她怔了怔，似乎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先生看起来是文明人士，实则不然嘛。”她轻蔑一笑。

　　男人读懂她话中意味，笑道：“女士对文明似乎有独特的见解。”

　　她勾唇，忽然拉住他的领带，将殷红的唇送上去。

　　观念要奔放，举止要大胆，形态要裸露……

　　这是她成为“文明人士”以来，最深刻的感触。

　　“这就是我的文明。”她看着男人脸上的红印，得意笑道。

　　男人连忙推开她，朝角落看去，然而他的太太并不在。

　　“失陪了！”男人似乎有些生气。

　　旧式自惭形秽，男人落荒而逃。

　　她觉得今晚的狩猎非常有趣。

　　“哦哟！”见他要走，她忽然扶住额头，做出要摔倒的样子。

　　准备离开的男人下意识扶住她，“女士？”

　　“可以送我去房间吗？”

　　“这……”

　　男人犹豫着，但她深信他会答应她的请求。

　　因为他是“心怀不轨”中的一员。

　　因为他此刻搂着她。

　　因为文明的女人必能战胜文明的男人。
　　*
　　灯光温柔魅惑，透明薄纱下的身体曼妙丰腴，是任何男人都难以抵挡的风情。

　　她躺在床上，眼含娇嗔地看着背对自己的男人。

　　“你要这样站一夜么？”

　　一进房间，她就将房门反锁，把钥匙藏进胸前。

　　她想着，男人自然会来“取钥匙”，然后……

　　可是这个男人一点也不“文明”，居然对她无动于衷。

　　等了半晌，她渐渐失去耐心。悄悄下床，想从后面抱住他。

　　这时，男人突然开口：

　　“沈莫娘，平城乐临镇顺宁村人士，光义十一年嫁同村张氏，民元五年与张离婚。后改名莫莉，效力于国党军情局，127号特工，代号‘文明女士’。”

　　男人竟然说出了她的底细，毫无预兆。

　　她微微一愣，下意识去摸藏在大腿处的匕首。

　　“你是谁？”

　　“你穿好衣服，我便告诉你。”

　　男人背影僵直，从进门开始，就没有看过她一眼。

　　她忽然记起他的旧式太太，记起现今所处的时代。

　　进步鞭笞传统，德赛击溃旧礼。

　　“非礼勿视”有何可惧？袒露的文明就能叫他动弹不得。

　　现在，她不就正胜利着么？

　　想罢，她放松下来，重新笑道：“你既然踏进了房间，又何必强学柳下惠？你爽快些，就算是对我的尊重。”

　　“女士的文明程度，超乎我的想象。”男人调侃道。

　　“那么，你愿意同我一起文明么？”

　　男人似乎笑了，转过身，与她面对面。

　　“那便有劳文明女士赐教了。”

　　男人开始慢慢解纽扣，但是他的眼里没有一丝异样。

　　最后，他终于脱下衣服。

　　她呆呆看着他，忽然惊恐捂住嘴巴，想要逃。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这次的行动只能用刀。

　　因为，

　　他的身上捆满炸药。

　　“文明女士，你觉得我这身文明如何？”男人笑道。

　　她咧咧嘴，却笑不出来。

　　“原来你早已知道我们的计划。”

　　“你们的‘文明猎杀’行动，早已不是秘密。”

　　“那你为何还要自投罗网？”

　　男人看着她，微微一笑：“文明的脚步无人能挡。我希望为文明献身。”

　　*
　　舞会正盛，她握紧手中的勃朗宁，走到一个角落。

　　一个时辰前，她与男人约定好，等他走进舞池，她就朝他开枪。

　　枪是男人送给她的，为了成全她“文明女士”的身份。

　　“莫莉，你怎么在这里？”密斯特张发现了她。

　　她看了他一眼，记起男人的话。

　　西装、洋酒是文明人士；自由、理想是文明勇士；而暴行、屠杀和始乱终弃则是文明败类。

　　她笑了：“密斯特张，听说你又要离婚了。”

　　“莫娘，我是为了你……”

　　“哦，你又想‘复辟’！”

　　文明的败类便是“复辟”。

　　男人果然没有说错。

　　这时，人群里起了轰动，男人与他旧式的太太走进了舞池。

　　那位太太并不是他真正的太太，而是与他一样身负“文明”的勇士。

　　她刚才的离开，便是去埋藏“文明”了。

　　密斯特张大惊：“你……他怎么还活着？”

　　“因为我想做文明勇士。”

　　她忽然举起勃朗宁。

　　“不要！”

　　然而，

　　文明的脚步无人能挡。

　　她笑了，扣动扳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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