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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一章
下午两点的公园里没有什么人，言卿拿着块小绒毯小跑过来，看到长椅上坐着的人，似是松了口气，放慢了步子朝她走近。
那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戴着副老花镜，低头对着手上的一张黑白照片出神。
言卿怕惊动到她，小心翼翼地坐到她身边的位置。
“你也在等人吗？”老太太抬起头，对上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困惑地偏了偏脑袋。
言卿笑着点了点头，问她：“你在等谁？”
“我的……爱人。”老太太垂下眼眸，笑容腼腆。
“你的爱人？”言卿看了眼那张照片，右下角写着数字离如今已经整整五十年。
“嗯，我们约好两点在这里见面。”老太太用指腹轻轻触碰照片上另一名年轻女子的脸，她露出的浅笑，带着少女恋爱时特有的羞涩。
“现在两点多了。”言卿看了看手腕上的海鸥表，已经很久旧了。
老太太看见了她戴的手表，不好意思地指了指：“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手表？我爱人也喜欢这块表，前几天和她一起经过百货公司，她对着它看了好久。”
言卿摘下了表，让她拿手里仔仔细细地看：“这块表我很喜欢，是我爱人省吃俭用很久，买给我的生日礼物。”
“那你爱人一定很爱你。”老太太把表递还给她，嘴角始终挂着淡淡的微笑。
言卿望着她，也笑着点了点头：“对，我也很爱她，我们已经爱了一辈子。”
“真是羡慕你们，我也想和她过一辈子。”
“会的，一定会的。”言卿肯定地说。
“我叫锡兰，她总说以后要送我一院子的兰花。”老太太说着，满脸憧憬地望着公园入口。
“我在阳台上养了好几盆兰花，因为我爱人喜欢。”言卿跟着看向公园入口，那里仍然没有人。
“和我说说你和你爱人的事吧？听上去你们过得很幸福。”
“你不幸福吗？”言卿问她。
“我……我们的父母不会同意我们在一起的。”
“所以我和她私奔了，在那个年代两个女人私奔，被抓到后果是很严重的。”言卿说着严肃的事，望着锡兰的同时却笑了。
“那你们被抓到了吗？”锡兰紧张地问。
“没有，我们坐火车去了很远的地方，从此和家人失去了联系，但可以安稳地住在一起了。”言卿又看了眼锡兰手上的照片，照片上穿着旗袍的两名女子画着当年最流行的妆容，看着可真年轻。
“然后呢？”锡兰期待地让她接着说下去。
“然后我做了几年的学徒，开了家裁缝店，我的爱人在百货公司做销售员，日子倒也过得去。”
“是呢，我总跟我爱人说裁缝是个好行当，女人爱穿旗袍，手艺好怎么都饿不死。”锡兰想了想，又觉得这句话哪里不对。
“两个女人一起过日子，风言风语难免就多了，我们对外只好以姐妹相称，说有家族性的遗传病，所以终身不嫁。”言卿想起最艰难的那几年，遭到过无数的冷眼嘲讽，如今说出口倒也容易。
“有几年闹饥荒，别人把孩子生下来扔在路边，我爱人心软就抱回家养，这孩子命硬，居然挺过了最难熬的时候，转眼就会开口叫妈妈小妈了。”
锡兰认真地听着：“那孩子长大了？”
言卿欣慰地笑道：“他今年都四十多了，在国外的大学做教授呢，我们的大孙女也上高中了，每年一放假会回来看我们，只是我爱人这几年生了病，不认得儿子和两个孙女了。”
锡兰听到这叹了口气，心口莫名泛酸：“那她还认得你吗？”
言卿迟疑了下，目光滑过那张黑白照片，释然地笑了：“认得。”
“也是，她那么爱你，怎么会不认得你。”
言卿的眼眶有些发酸，她偏过脸，揉了揉眼睛。
锡兰仍在自言自语：“她要是不认得你，你会很难过吧。”
“不会的，不会不认得。”言卿笑着摇头，眼眶隐隐发红。
“我觉得我好像也病了，我想了一整天我爱人的名字，可怎么都想不起来。”锡兰说着便有些着急了。
“也许什么时候就想起来了。”言卿安慰她。
“现在几点了？”锡兰问她。
言卿抬手看了看表：“已经三点了。”
“三点了……”锡兰又看向公园入口。
“她是不是不来了？”言卿随口一问。
“不会的，她从来不骗我。”锡兰坚定地说。
有某种情绪涌了上来，言卿低声喃喃道：“我也是，这辈子从没骗过她。”
“你怎么哭了？”锡兰找出口袋里的手帕，用的时间太久了，上面缝着几处细小的补丁。
言卿握着那块绣着兰花的手帕，眼泪一颗颗落在上面却不擦。
“这是我爱人绣的，好看吗？”
言卿点点头，把眼泪擦干，那丛兰花的绣工太稚嫩，她早就能绣出更精致的了。
“只有一件事，我答应过她，怕是不能守约了。”
“什么呢？”
“我答应过陪她一辈子的，可我却要先走了。”言卿的情绪平稳了下来，说话的语气淡淡的。
“不能留下来吗？”锡兰竟有了巨大的失落感。
“不能了，医生说已经是晚期，年纪又大了，留不住。”
锡兰望着照片上的两个人，很久都没有说话，再开口，她的声音沙哑着：“人都会走的不是吗？你们还有孩子呢，等你的爱人也走了，好歹还有人能把你们葬在一块儿。”
言卿又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
“我好困啊，要是我爱人来了，你能叫醒我吗？”锡兰倚在椅背上，眼皮止不住地往下压。
“好，你睡吧。”
言卿见锡兰在闭上双眼前，仍往入口的方向看了眼。
锡兰的呼吸变得平稳而规律，言卿拿起手边的小绒毯给她盖上，再把她干枯的手握进自己的手心里。
三年前锡兰的记忆力开始变差，最初只是记不清东西放在哪里，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忘记了很多事，甚至失去了生活自理的能力，直到三个月前的一天，她忽然问跟前的言卿：“你是谁？”
之后或几个小时，或几天，她一觉醒来又能记起言卿来，但很快又把她忘了，一直如此反复着。
她能认得言卿的时间越来越短。
问言卿是谁的次数越来越多。
但她每天下午两点都会来到小区附近的公园里，她的记忆停留在了她们相约私奔的那天，还有照片里那个青春年少的言卿。
她认不得言卿时就在这里等她，她知道自己总能等到的。
“锡兰，我不怕死，我就怕我哪天真走了，你醒过来找不到我会着急。”言卿小声说着，她知道锡兰睡得很沉，并不会听见。
“儿子下周要接我们过去，说是要给我治病，我都这岁数了还不清楚吗？治不好的。”
言卿揉了揉锡兰的手，这双手她摸了大半辈子，怎么都摸不够。
“我俩在一起五十多年了，我这辈子不亏。”
太阳快下山了，孩子们放学了来到公园玩，嬉闹声把锡兰吵醒了。
她拉开身上盖着的绒毯，紧张地看了看四周。
“锡兰。”言卿轻轻唤她，“认得我吗？”
“言卿。”锡兰放松地笑了，“你在呢。”
“在呢，我们该回家了。”言卿扶她站起来。
“嗯，回家。”锡兰挽着言卿的胳膊慢慢地走着。
“言卿，我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呢？”
“我梦见我们都死了，但葬在了一块儿。”
言卿心里一紧，表情却仍是笑着：“这梦算是好还是坏呢？”
“当然是好了，死了还能在一起，来世还要做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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