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欢记

　　景明极轻地笑了一声，像从鼻腔深处哼出来。雨渐渐转小，他打开了天窗遮阳板。一块四四方方的阴天，抬头盯着几朵流云飞絮，仿佛嗅到了雨后的泥腥气。亦欢坐在他边上，却像一个透明人。她猜不中他心里在想什么，就像此时他的神态一样，是漠然的。

　　车流缓慢地向前爬。景明翻高了空调的百叶风口，问道：“想吃什么？”

　　亦欢道：“随便罢。”

　　景明道：“中餐、西餐、日料、泰国菜、韩餐，选一个？”

　　亦欢道：“中餐罢。”

　　景明笑笑，道：“浙菜、粤菜、湘菜、川菜、火锅？”

　　亦欢听着，转身望向窗外。两侧的月季艳艳地开着，红粉中透出一点苍白。三伏天的阳光就像红烛的火，在花瓣底下一烤，便灼出一圈焦色。即使下过了雨，也回不到原样了。她本就心中别扭，又瞧见如此弥留之景，于是惋惜地笑道：“你选罢，我都可以。”

　　景明闻言，打着方向盘掉了个头。他说道：“那去吃私房菜罢。就在这附近，西湖大道上。”

　　他们绕着餐厅转了两圈，车位紧俏，景明便开得远了些，把车停在附近综合体的地下车库。骤雨初歇，马路上湿漉漉的。亦欢脚后跟拖着乐福鞋，积水浸湿了牛皮底，走起来脚底像裹了层保鲜膜。

　　这片街区保留着从前洋行的旧址，一长排空灵尖峭的西式建筑，窄而瘦的圆形拱门，通透的玻璃窗镶嵌在姜黄色巨石之间。塔尖挂着一只嵌罗马数字的钟，尖瘦的时针像一把锋利的戟，垂直地对准人行道尽头的红绿灯。

　　走过这条路，拐角处有一家报刊亭。淡灰色的天空还未完全暗下来，在一片淡淡的灰黄色的街灯里，灰绿色的塑料布顶显得格外破旧。木桌和铁架上倒是摆着最新的周刊，每本的封面印刷着油画般的浓郁色彩。

　　再过一条马路，林立着一行民国时期留下的小洋楼。西餐厅、咖啡店，最前面才是他们要去的碧桃小馆。深灰的砖墙上攀满了凌霄花，一盏壁灯夹在两根凌霄藤之间，簇簇细碎的孤光映在景明脸上，能清楚地看见眼角的细纹。

　　穿旗袍的女服务生带他们进去。“坐阁楼还是窗边？”

　　景明道：“窗边。”

　　他们进去的时候，三张桌子只剩墙角的一张还空着。这是一间小包间，落地窗临街边人行道。墙上贴着做旧的印花墙纸，空调用印花布包着。天花板顶吊着三只电灯，朦朦胧胧的光线打下来，一切都是若隐若现的。

　　亦欢靠墙和景明对坐，身旁的矮柜上置着一台老式电脑唱片机，一对烛台。桌边一盏小台灯用绿色灯罩罩住，小玻璃瓶里竖了两支蓝色满天星干花。这样浪漫的场景，应该感到心潮澎湃才是。可是那朦胧的环境和景明真挚的目光融合在一起，亦欢只觉得心头一片朦胧空寂。

　　景明把菜单递给她，道：“你看看想吃什么。”

　　亦欢翻了几下，原封不动地推回他面前，道：“你吃牛蛙吗？还有牛舌。其他的你来点罢，我没什么忌口的。”

　　景明道：“我吃的。芦笋黄桃和芦笋黑松露，你要吃哪个？”

　　亦欢道：“黄桃好了。”

　　景明拿起茶杯，也没喝，又问道：“再来一个菜罢，半荤半素的。海鲜焗日本豆腐吃不吃？”

　　亦欢道：“好。”

　　墙边的书架上叠着几本星相学的书，亦欢一直觉得宇宙是一个很神奇的东西，而研究宇宙的人，一定从骨子里就带有浪漫的基因。她就顺势问道：“你信星座吗？”

　　景明笑道：“半信半疑罢。有时候觉得挺准的。不过全世界那么多人，照星座的说法，是不是有十二分之一的人都性格相似？”

　　亦欢笑道：“我觉得性格更多是由从小的生活环境决定的。因为人都会下意识把自己带入星座里描述的性格，所以才会觉得准确。就和算命一样，说什么几岁以后就会转运的东西。人总是要找点寄托的，生活太苦，要是未来还没点指望，那怎么行。”

　　景明举起餐盘里的银叉看了一会，笑道：“我记得你是双鱼座。我听说双鱼座的人富于幻想，精神世界比较丰富。是这样吗？”

　　亦欢反问道：“你觉得呢？”

　　景明笑道：“我不知道。你留给我的印象，都是你想要展示给我的样子。那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他用一种探寻的眼神看着亦欢，使她感到诚惶诚恐。她吸了吸鼻子，正好牛蛙上来了，亦欢赶紧夹起筷子，笑道：“趁热吃罢，我都饿了。”

　　景明道：“我把香菜加进去了。”

　　亦欢点头，他便也不再说话，用铁柄汤匙在小焖锅里搅了搅，然后给亦欢盛了一碗牛蛙和土豆。自己舀了一勺汤到碗里，用调羹拌白米饭吃。

　　亦欢尝了一口，笑道：“呀，这个牛蛙做得真香，汤也好喝。”

　　景明笑道：“我每次来也会点牛蛙。高中的时候，这家店还没什么人问津。过了几年，居然变成网红店了。要不是今天是工作日，大概排队都要排两个小时。”

　　亦欢笑着，拿起柠檬水递到嘴边。咕咚咕咚喝了两口，不太辣了，她道：“这里的地段好，装修漂亮，菜也好吃，肯定藏不住的。”

　　她没有掩饰自己的赞叹。她喜欢这个地方，幽幽的光映着窗外疏朗的天色，使她觉得身处韦庄的词里。年少春衫，满楼红袖，她忽然心生波澜。景明吃透了她的喜好，他一定不是随意掉了个头就带她来这里了…… 那他是为了什么呢？

　　月亮出来了，宽阔的马路上碾过辘辘的车轮。时间在觥筹谈笑中落入了西斜的月色里，淙淙地流走了。景明笔直地坐着，上衣整整齐齐的，找不出一丝褶皱。他带着笑问道：“吃甜品吗？”

　　亦欢道：“好啊。”

　　她点了一份柠檬重芝士蛋糕，景明没有点，她就多问服务员要了一个甜品叉。她想等景明先吃第一口，自己再动叉子。可她不动，景明也没有动的意思。她便剜了一小块蛋糕边角下来，很矜持地尝了味道，然后把甜品叉搁在白瓷盘一边。

　　景明的头垂得低低的，小叉子 “哐当” 一声敲得她心头动荡。落地钟指向八点半，时间不早了。他坚持付了的钱，这让亦欢十分不好意思，仿佛欠了他一个大人情。他们沿着原路慢慢地走，远处吴山上的城隍阁亮了灯，照着满山的树，像香烟氤氲的蒙蒙的绿雾。路灯一圈一圈的光晕接连着远去，汽车的尾灯排成一道波浪。夏夜的风吹来，呜呜地响着，这个城市格外空旷，仿佛万里无人烟的旷野。

　　亦欢道：“逛逛吗？”

　　景明诧异地望了她一眼，笑道：“好啊，去哪里？”

　　亦欢道：“南宋御街罢。”

　　他们便往御街的方向走。晚上很多店铺关了门，倒也没什么逛的，路过一家卖茶叶的店，一只彼得兔立在门口，玻璃橱窗擦得锃亮，里面摆着许多精致的茶具茶叶罐子。绘着花卉色泽明亮的英式下午茶杯碟，描金边蒂芙尼蓝的带盖马克杯。展示台铺着白色桌布，台上有一套彩釉骨瓷茶具。

　　亦欢扭头多看了两秒，景明便问道：“进去看看吗？”

　　她本来没想要进去，因为不习惯让景明陪着。他既然提了，她也就顺水推舟地点了头。

　　销售很热情地给他们试茶，花茶、果茶、红茶、绿茶，亦欢一杯杯喝过来，并没有特别中意的。但喝都喝了那么多，不买一点也过意不去。她让销售拿一套新的展示台上的那副茶具，端起一个茶杯对着灯光。投光透影，温润细腻，她爱不释手，就包了起来。

　　景明在她边上等着，她问道：“你喜欢哪种茶？”

　　景明打开样品茶罐仔细地闻了闻，指着一个红橙色的铁盒子道：“这个，朗姆果酒花茶。”

　　亦欢对销售道：“再给我拿一盒玫瑰花茶，一盒朗姆果酒花茶，分开包。”

　　景明淡淡地笑了一下，道：“是要送给我吗？”

　　亦欢把包装袋递给他，笑道：“是啊。礼尚往来，有来有往。谢谢你请我吃饭。”

　　景明笑道：“谢谢。我来提罢。”

　　他们又绕到河坊街，一片灯火通明。卖的都是全国各地差不多的东西，猪肉脯、牛轧糖、果干、辣椒酱，还有打银器的店。唯一留在亦欢印象里的是一家丝绸铺子，没几个人问津，彩绸缎子一匹一匹挂在墙上，像戈壁滩的落日，风里飘扬的大旗。

　　亦欢道：“河坊街都变样了。我小时候很喜欢来这里玩，现在逛已经找不到那时候的感觉了。”

　　景明道：“十几年前，滨江那边连座高楼都见不到，钱江新城还是一片荒地。这个城市发展得太快了，快到让人找不到归属感。外地人一多，仿佛这已经不是杭州了。”

　　他并非地域歧视，而是事实本就如此。作为土生土长的杭州人，亦欢很难不认同他的话，说道：“现在除了张老师家那块地方，连杭州话都很难听到了。”

　　说着，就和景明生出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相顾无言，竟同时笑了起来，仿佛是他乡遇故知。
　　回到车里，狭小的封闭空间，又是一阵沉默。电台里放着晚间路况，也是从小听到大的频道，主持人的声音一直没变。

　　亦欢突然想到，景明好像是住城西的，于是问道：“你是不是不顺路？”

　　景明道：“还好吧。我住西溪湿地那边，不算太远。” 笑笑，又道：“怎么了？”

　　他的笑容里带着一种纯粹，好像是单纯在回答她的问题，但亦欢隐约读到了一种弦外之音。她的双手抱在胸前，偏过头去看他专注地开车。半晌，摇头道：“没事，本来我打个车回去就行了。你这样绕路了。”

　　景明道：“晚上还是少打车，我送你回去安全些。也就四十分钟左右，其实亦欢…… 我很珍惜现在和你在一起的时间。”

　　亦欢笑道：“哦…… 为什么这样说？”

　　景明半天没搭话，她扭头看看，一个电话打了进来。景明接起来，语气不冷不热的。他望着窗外，压低了声音道：“没有。明天罢，我和朋友在一起，现在不方便。”

　　挂了电话，亦欢问道：“你有事吗？”

　　景明把手机丢在扶手箱上，笑道：“我妈妈。问我有没有买鲍师傅的肉松小贝。早上出门的时候问了一句我去哪里，我说西湖附近，她就提了一嘴。玩了一天，把这事忘了。”

　　亦欢道：“你要不要现在去买？边上就有。”

　　景明摇摇头，道：“算了，这家店排队太久了。不想等，过几天再说罢。”

　　亦欢笑笑，道：“好。”

　　驶过一副巨型广告牌，五光十色的霓虹灯簇拥着当下最流行的偶像。应该是刚换的，所以边上有年轻的女生举着手机合影。踩着细高跟鞋，骨骼纤弱得像冰棍，身上的高光像凝结了一层冰雾。摆了一个滑稽的姿势，半蹲半跪在地上，脚背拱得像座桥，大概那样能把腿拍得长一些。白蒙蒙的闪光灯斜照进来，车内亮得像秀场一样，转瞬即逝，又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景明敛着眉头，欲言又止，终是哑着喉咙说道：“亦欢，其实…… 我应该和你道歉的。” 霓虹灯光把他的脸照得青一阵白一阵，反射在车玻璃上，扭曲成十分可怖的形状。

　　亦欢降下半扇车窗，空气裹着热风轰一下拥了进来，巴掌一样拍在她脸上。她轻笑道：“为什么呢？你没有做错什么啊，为什么要道歉？” 她越说越轻，说到最后，几乎要听不到了。

　　红灯了，景明把下巴栖在方向盘上，道：“你知道的，我们分手以后，我很快和曼容在一起了……”

　　亦欢道：“大家都是自由恋爱，这没什么的，你不用感到抱歉。”

　　景明道：“不…… 班里的那些流言蜚语，对你造成困扰了。如果我当时能成熟一点，不那么冲动，或许就不会把这些事处理得这么糟糕了。”

　　亦欢笑道：“那你应该对曼容道歉，我没有什么困扰的。”

　　景明两眼空空地说道：“我…… 也不是流言蜚语。总之我应该考虑你的感受。对不起……亦欢，我不想你受到伤害的。对不起。”

　　他连说道歉的话，让亦欢不知作何感想。她把腿并在一起，感受到一种莫名的丧气。渐渐地，一股悲哀替代了丧气。她低下头不去看景明，忽然开始恨恨地掉眼泪，衣襟上，裙摆上，车座上，用手背狠狠地抹去，又东流水一般地往下掉。

　　前挡风玻璃照出她的模样 —— 通红的眼，通红的嘴，连鼻子都是通红的，五官皱在一起，像刚出生的婴儿，十分骇人。她恨自己不争气，不该丢脸丢到景明跟前。可她越想，便越止不住，哭得肝肠寸断，整个人都在发抖。

　　景明慌了，一只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去摸仪表台上的纸巾盒。他把车靠在路边，抽了厚厚一叠面巾纸塞到亦欢的掌心里。可人类的悲喜，在这一刻是相通的。亦欢知道，他就算不哭，也不过是因为他的性别迫使他坚强。他早就被痛苦的表情出卖了。

　　景明掩着嘴，仰面低声说道：“亦欢，你看我，又把事情搞砸了。别哭了，你从来没有哭过，是我不好。你怪我罢。我还不如不说。”

　　亦欢却茫然地笑了起来。凄凉的脸色，映着天边一抹淡月，像质地通透的白釉。她望着景明，浅浅地笑道：“没有人做错了。缘分就是这样的，阴差阳错，一不留神就错过了。”

　　景明捂着脸靠在椅背上，沉沉地叹道：“亦欢…… 嗳，回家罢。”

　　一声长长的叹息，融进这漫无边际的夜色里。亦欢提着装茶具的纸袋，站在鹅卵石小路上目送景明离去。然后她转身进了电梯间，透过尽头的落地窗，灰蓝的天，浓密的树影，看到他的车熄了火停在拐角的弯道上。看着看着，她就用手里那叠纸去擦眼睛。纸巾被她搓成一条一条的，剪不断，理还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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