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欢记

　　景明在朋友圈问，有没有人一起去看望班主任张伯瑜。

　　建校一百二十周年的时候，很多在国内的高中同学都推掉了手头的事，回去参加校庆典礼。亦欢人在悉尼赶不回来，去年伯瑜退休了，此事也就成了她心头的一大遗憾。

　　细细算来，从高三出国到现在，也有将近三年了。她有多久没回过母校，就有多久没见过景明。

　　二十三楼的高层，从落地窗边向下俯瞰，辉煌的车光灯影像南宋纷飞的战火，从立交桥一路蔓延过钱塘江，拉枯折朽地烧穿了整个城市。而仰头向上，除了一轮泛着油光宛如咸鸭蛋壳一般的青碧色月亮外，再找不到其他衬托了。

　　亦欢抱膝坐在沙发上，正对空调出风口。吹的时间久了，便觉得凉。她去房间拿了一条薄毯披在身上，握着手机发呆。

　　今月曾经照古人。那种空寂，虚浮在暗无边际的黑夜里，怎么也驱散不走。

　　见或不见，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她和景明都不是小心眼的人，所以分手以后还互相留着联系方式。她不知道景明是不是还记得她，但她想，他总是还有感觉的，毕竟陌路人哪里会年年祝前女友生日快乐呢？

　　想着想着，亦欢笑了。

　　落地窗前反射出一个人影，她忘记穿拖鞋，踩着柔软的羊毛地毯无声地向前凑。那是一张当下最流行的鹅蛋脸，小而窄，是网络上风靡的整容模版。小巧的鼻子，翘挺的鼻尖，显得可爱。嘴唇是朝霞的粉。唯一让人缺憾的是眼睛，虽说是符合主流审美的双眼皮，但眼尾向上吊起，像狐狸一样精明，破坏了其他五官营造的柔和的氛围感。

　　亦欢实在不喜欢她的眼睛，一度想过去开眼角。但许太太拦着她，说自然的才是最美的。她也怕疼，一来二去，便渐渐平息了这种心思。女孩总归是任性的，把头一撇，纱帘一拉，干脆不去看了。

　　她攥着手机，来来回回在窗前踱步。终下了决心，给景明发了一条信息，问他要不要一起去探望班主任。

　　出乎意料的是，对面立刻回了过来，问她明天有没有空，伯瑜请他们去家里吃饭。得到回复，又突然后悔刚才的冲动了。分手三年，眼巴巴地凑上去见前男友算什么？她觉得自己不是吃回头草的人。

　　立刻变得烫手了。掌心徒添一层汗，她触电似的把手机甩到茶几上。自己到底做了什么蠢事？为什么做事总是不经过大脑？亦欢的一双手覆住脸颊，直挺挺地仰面倒在沙发上。

　　后悔归后悔，既然对方已读，她也不好撤回发出的信息。他们约在周二上午十二点，伯瑜家附近的地铁口见面。亦欢想回些什么，可那黑黑的方方正正的字体像爬虫一样让她感到晕眩。刚捡起来，她就又随手扔到一边，用双臂环住靠枕，把上半身蜷成一个茧。

　　晚安。景明发来的，隔了两个小时才看到。洗了澡，头发湿漉漉的，她不爱用吹风机，就用浴巾擦了擦。

　　亦欢没回，装作时间太晚睡着了。可在一个全黑的寂静的房间里，脑袋狂热得像刚做完礼拜的信徒。她和景明谈过将近一年的恋爱，虽说学生时期的爱情在成年人看来过于幼稚，但那也是她毕业以后再没见过的纯粹。还是美好的，怎么走到一半就各自散了呢？

　　亦欢翻到后半夜才睡着，第二天被闹钟闹醒，整个人精神厌厌。由于平时起得晚，没有吃早饭的习惯，她就在床上多赖了一会，拖到快来不及才起床。

　　刷完牙，她熨了一条纯白色的娃娃领衬衫裙。只画了眉毛，扎了最简单的高马尾，穿一双白色贝壳鞋。站在全身镜前打量，一种时空的错落感涌上心头，顿感恍然。明明是值得喜悦的重逢，脸上却写满了愁云惨淡。

　　亦欢觉得自己的打扮简直和学生时代一模一样，于是蹲下身子，把球鞋换成了黑色的平底乐福鞋。她用手箍住纤细的脚踝，好像她的感情也向来如此，脆弱，不经风吹。

　　再一刻钟，真的要出门了。跑了一段路追上公交车，再连倒两条地铁线。好在一路都有座位，亦欢庆幸没有把约定时间定在早高峰。到的时候，日头高高挂在中天上，她远远地瞧见景明立在对面人行道的香樟树荫下打电话，穿着圆领黑色短袖和浅蓝色牛仔短裤，背上画着两个垂直的白色箭头。

　　他看到她在斑马线那头等红绿灯，对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很快就掐掉了。隔着一条路的距离，亦欢不大看得清他脸上的表情，但她即使不用看也知道，景明的脸上一定抱着笑。得体、温和，却很疏离。

　　亦欢像机器猫那样扬了扬手，笑道：“不好意思啊，你来很久了吗？”

　　碎刘海下一双明澈的眼弯了弯。景明笑道：“没有，我也刚到。”

　　亦欢将手机塞进包里，笑道：“好多年没见了。高三以后，大概三年多了。”

　　景明 “嗯” 了一声，望着她笑道：“是啊，时间过得真快。你在悉尼，一切都还好罢。”

　　他的语气像此时此刻的风，热情，却不至于过分亲昵。亦欢拢了拢耳后的头发，低头笑道：“都挺好的。刚开始有点人生地不熟，在那边待久了也就习惯了。现在疫情，边境关了，我甚至觉得他乡即故乡，盼着能早点回去。”

　　景明点头，道：“也算是生不逢时，偏偏赶上这种变故。现在全世界乱成这样，不知道你还赶不赶得上毕业。” 说了一半，停下来顿了半晌，又笑道：“早两年晚两年，恐怕都不会出国了罢？”

　　亦欢无奈，笑道：“时也命也，真羡慕你们这些拥有正常校园生活的大学生。我本来应该和朋友一起上课逛街的，现在倒好，活得和下岗工人没什么区别。”

　　景明偏过头去，拿了一把阳伞出来。那伞叠起来和他的手差不多大小，橙黄的伞面像向日葵，撑开来刚好够一人的身位，大概是五折的。亦欢走在左边，正对着日头，景明右手擎着阳伞，道：“你走我这边罢，太晒了。”

　　他的大半张伞都举在她的头顶，亦欢不好意思，想把伞柄朝他的方向推。手刚擦过裙摆，又垂了下去，笑道：“你也撑啊。”

　　景明道：“好。”

　　突然间就沉默了。快走到伯瑜住的小区时，亦欢问道：“要不要去买点东西？去张老师家吃饭，两手空空的好像不太好。”

　　景明 “啪” 地一下拍了拍前额，懊恼道：“都怪我忘了这茬，还好你提醒了。不然到时候去老师家白吃白喝的，多不好意思。去前面看看罢。”

　　他们折回一条马路，顺着反方向走，看到路边一家水果店。盛夏的季节，除了西瓜和葡萄，其余都是些四季常有的水果。店里没开空调，两台挂壁的电扇嗡嗡转着。景明怕麻烦，随便提了一个果篮，手柄上用红绸带系着蝴蝶结。亦欢看了一眼，多是些苹果香梨之类的东西，于是道：“还是现做一个罢。”

　　景明在原地掂了掂果篮，道：“也好。”

　　亦欢选了一个小西瓜，几串红提，还在冰柜里挑了一盒澳橘，让服务员包起来。包完以后，景明大概觉得东西太少，又添了一个火龙果。总共一百多块钱，亦欢和他抢着付。

　　景明推辞着笑道：“别争了，让我来罢。”

　　他都这样说了，亦欢便没好意思再抢，只道：“那我把钱转你罢，你要微信还是支付宝？”

　　景明拎着果篮，单手撑开了阳伞。他笑道：“不用了，几十块钱，没必要分得这么清楚。” 或许又觉得对于他们的关系而言，这句话不太妥当，补充道：“都是朋友，还分你的我的，多生分。”

　　亦欢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便笑道：“好，那我下次请你吃饭。”

　　话音刚落，她也后悔了。哪里有下次呢？下次是什么时候？景明不会当真了罢？亦欢想入非非。

　　“伞给我罢。”

　　景明的脚步顿了顿，把伞递给她。风吹了起来，绵羊毛一般蓬松的云朵飞快地向天一侧流动。景明比她高一个头，她举着伞，好像自由女神像。亦欢笑道：“你怎么变得这么高了？”

　　景明隔了一会方笑道：“大概是太久没见了罢。”

　　某个瞬间，亦欢邪恶地想，景明的潜台词大概是，相见不如怀念。

　　伯瑜住在市中心的老城区，这一片属于杭州最早开发的地段，留存着许多历史遗迹，街坊巷陌也大多是旧时风光。由于周围住户大多是本地人，在街上时常能听到杭州话。盛夏的天气，阳光炽热，青红砖铺成的人行道被晒得冒了热气，火辣辣地冲脸上扑。从硬币大的梧桐叶空隙中望去，水蓝的天，透亮的云，临街一排旧白墙的平顶大排档，因为长期烟熏火燎，招牌上粘了一层暗褐色的油。

　　顺着空气中一丝焦灼的油烟味寻去，一张巨大的圆形铁锅里盛满了锅贴。在那间小吃铺子外，懒洋洋地趴着一只雪落枯叶的猫，眯着眼去舔前脚的爪垫。它翘着下巴，悠悠抖动了一下毛鞭般的尾巴。

　　它站了起来，徐徐地向前走。亦欢和景明也向前走。他们向右拐，拐进一条背阳的弄堂，头顶横七竖八地拉着交错的电线。

　　对向一辆汽车驶过，景明把亦欢往身边带。路还是太窄了，她干脆收了伞，用食指勾住伞柄上的绳子，晃啊晃。

　　再向右拐，那只猫穷追不舍地跟着。亦欢笑道：“它还没完没了了。”

　　景明慵懒地笑道：“兴许那家店的老板就住这个小区。”

　　她稍用力地一甩，整个折叠伞柄滑了出去，像拐棍一样被吊着，滑稽极了。亦欢双颊一热，赶忙把伞收到单肩包里。这时她回头望去，那只猫挺着胸脯蹲在弄堂口，两枚眼睛瞪得像灯泡，打了个哈欠，掉转身子，一颠一颠地跑回去了。

　　亦欢笑着道：“你看它，终于走了。”

　　低头，景明的手擦过她手腕。她受惊一般地避开，谁知景明又凑上来，霎时掌心沉甸甸的。

　　他哄地笑了一下，说道：“等下你提进去给张老师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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