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翅几番寒暑

　　“不要和我提天庭，我不想听。”女魃别过脸去，快步进了屋子。
　　又惹到她了，阿满心里叹一口气，提腿跟上。

　　“你今日前来，是准备好杀我了吗？”女魃一脸讥笑：“上一次怎么没有狠下杀手。”
　　阿满摸了摸鼻子，讪讪：“实在是觉得秋水姑娘是个可怜人，一家老小皆被屠杀，她如今又成了这副模样，这中间一定还有我没有了解到的事情原委，阿满谨遵师命，不敢乱造杀孽。”

　　这时候女魃让出了身体使用权，秋水道：“公子，小女不用你可怜，这一切因果，皆是我自作自受罢了。”她声音低沉，在这寂静的夜里，树叶沙沙作响地陪伴下，显得悲凉冷彻。
　　三年前的惨案，在她嘴里一点一点露出了真相。

　　作为三秋镇的首富贾家，每到冬季就会开仓济民，设粥棚，送布衣。那年贾家的小姐秋水亲自来督办这个事儿，她日日起得很早，陪着府内的下人们一起来布施。见那路边的乞丐排了一次又一次的队，秋水也没多问，派人跟着他将多余的粥水带到他家。那善解人意的样儿，谁人看到不称赞一声女菩萨呢。

　　一日，照常是给吃不上饭的百姓一人盛一碗粥加一大白馒头。有个青年人看着脸上脏兮兮的，排队排到了前面，他气若游丝，但两眼还是直勾勾地盯着盛粥的汤勺。秋水给他盛了满满一大碗，他接住后来不及吃就晕了过去，倒在秋水面前。

　　秋水急忙将他带回自己的家中，又是请郎中，又是伺候汤水的。那脏兮兮的脸用帕子一点点擦干净后，是说不出的好看。这青年醒后，因为没有去处，就留在了贾府当教书先生。贾府的孩子也多，都是秋水的弟弟妹妹们，日日烦着这个青年人。青年人倒也是好耐性，教书教得相当有水平，四书五经，闲怪异谈，样样皆可。

　　“云先生，你快说说，这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什么意思啊。”小小的贾秋焕用一丁点大的小手拉住云郎的衣襟，摇啊摇，倒有几分撒娇的意味儿。
　　云郎摸了摸他的头，宠溺道：“这句意思就是啊，美丽的女子，男孩子都想要追求她。”

　　“那美丽的女子是怎么样的呢？”贾秋焕继续问道。
　　“美丽的女子啊，就是……秋焕想一下姐姐的样子就知道什么是美丽的女子了。”云郎想了一下，柔声道。

　　秋水正提着饭来找他们吃，猛地听到这一句，羞得直接跑远了去。
　　后来两个人互倾了情愫，贾爹爹家大业大的，也很乐意招一个青年才俊当上门女婿，两人就准备筹备嫁娶之事。

　　那日，秋水正巧去找爹爹商讨要宴请吃酒人的名单，看到县令府的小厮和爹爹在说现在全镇在秘密搜捕一个青年人，说着他拿出一幅画卷，画上的人正是云郎。她赶紧去找还在教书的云郎，让他快逃。
　　秋水安排了一处无人住的小院，让云郎先躲躲风头。

　　怎奈等她回到家中，家中的人都被一群黑衣人给捉住跪押在院子正中央。她也自然被捉住了。
　　黑衣人对他们严刑拷打，秋水抵死不说。

　　“你要是还不说的话，我数三声就杀一个人。”黑衣人的头儿生了一双尖锐凶狠的鹰眼，直勾勾地盯着秋水。
　　泪水糊了满脸，她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断断续续地低声呜咽。

　　不消一会儿就杀光了奴仆，眼看着刽子手的刀就要往爹爹脖子上挥舞，秋水声嘶力竭地喊：“我说，我说呜呜呜……”
　　秋水故意带着他们绕着院子搜了三四圈，想必云郎听到动静也会先躲起来。等到时间差不多再来到院子里面，那个时候院子里面已经没有人了。

　　那群黑衣人搜不到人，气急败坏。他们唯一发现的是云郎留给秋水的信：秋水，事急从权，我听闻那群人快搜寻到这里了，我先躲几日，等风头过了，一定来找你。秋水，等我。——云郎。

　　那鹰眼凶狠的头儿狠狠地盯着秋水道：“你这里还有十八口家人，我就等上六天，每天早上杀一个，晌午杀一个，晚上再杀一个，直到你的小郎君愿意为你回来或者全部杀完为止。”
　　她还清清楚楚地记着，第一日是三姨娘，大哥和家里唯一的小妹被杀了；

　　第二日是二叔，二叔母和他们唯一的儿子被杀了；
　　第三日是二姨娘和她的两个女儿被杀了；
　　第四日是寄养在家里的表弟和家里的两个乳母被杀了；
　　第五日是与自己关系最好的三房小哥和他的父母被杀了；

　　终于到了第六日，早上杀的是娘亲，晌午杀的是爹爹，晚上把唯一一个还留在自己怀里的秋焕弟弟给杀了。最终，云郎还是没有来。
　　眼泪早已经哭干了，声音也哭哑了，她低垂着头，看着弟弟的血像岩浆一样流到自己眼前，浸湿跪着的裙角，鼻子早已分辨不出血腥味儿了。她想起弟弟平时最喜欢抓着她的裙角，晃啊晃，求着吃一块甜到腻的糕点。她笑着刮刮这小屁孩儿的鼻子，然后将糕点给他。

　　好恨呐，她好恨呐，为什么要这么对她啊。可是她又不知道该恨谁，是恨县令吗，派人助纣为虐，任由黑衣人杀光她的全家；还是该恨云郎呢，如果不是云郎，她几代为善的贾家怎会遭遇如此祸事；最该恨的还是这群黑衣人！

　　她绝望地闭起了眼睛，自己一个弱女子，又有什么办法救自己呢，明日自己必死无疑了。罢了罢了，一家人都死了，怎么还敢奢求自己独活，爹爹，娘亲，你们再等等秋水，秋水马上就下来陪你们了。

　　第二日清晨，一缕阳光从院子外的墙头照射进来，刚好洒在黑衣人高举的刀上，那刀反射着幽幽地黑光，像吞吐着蛇信的毒蛇的鳞片。
　　秋水闭着眼睛，感觉到脖子一凉，然后自己就飘起来了。她看到自己的尸体安静地躺在晨曦中，周围站着的黑衣人将沾了血的刀擦干净，然后插回刀鞘。

　　“嗤，就这么死了，没劲儿。”女魃双手环在胸前，撇撇嘴。
　　秋水看过去，是另一个穿着一身火红衣服的姑娘飘在她的身边。“你也是鬼吗？”秋水问她。

　　“我才不是鬼，你个大头鬼，昨晚不是你恨意滔天把我给召唤来的吗，我还以为你能反杀那群人呢。”女魃一脸讥笑。
　　“你能帮我杀掉他们？”秋水神色冰冷地望着这群黑衣人。

　　“当然了，这群小喽啰，我一个手指头就能碾死。怎么，你要和我签订条约吗，我帮你杀光这群黑衣人。”女魃凑到秋水身前，媚眼转都不转地看着秋水的眼睛。

　　“条约里我要付出什么？”秋水问道。
　　“我需要你的躯体重生，我帮你实现你的愿望后，你就可以烟消云散去地府了，可以见你的爹娘，还有那个可爱的小弟弟。”女魃继续诱惑。

　　秋水望着地上自己的躯体道：“我的愿望是杀光这群黑衣人，然后找到云郎，我想听他讲他不来找我的理由。”
　　“好！”女魃干脆得很，她拉着秋水的魂魄，一起进入了秋水的躯壳内。

　　那鹰眼黑衣人还在给手下布置任务：“你们这一队往东去找，你们这一队去贾府继续搜寻一番，找到人，如果不能抓住，当场格杀。”
　　有个黑衣人看到秋水的手指头好像动了一下，他以为自己眼花，揉了揉眼睛仔细望过去，这下子秋水的头动了一下，直接转了一个角度望向他，大大的眼睛如同死人一般没有任何的波澜，古井幽深。

　　他大喊：“快、快看，活了，活了。”
　　大家齐齐往后退，那鹰眼黑衣人依然镇定地原地不动。接下来尸体像是关节好久没有用过，很不舒服一样，将关节弄得劈里啪啦作响。女魃一边欣赏这群人吓怕了的样子，一边试着用力量掌控这副身躯。

　　待到她完全适应了之后，婀娜多姿的莲步走到鹰眼黑衣人面前，这群黑衣人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不得动弹。那女魃的眼里像是有火，周遭的温度慢慢上升。
　　这温度越来越高，早已到了人体忍耐不了的境地，竟然没有一个黑衣人喊叫出来，他们面目狰狞，汗滴如雨一般地落下。在这静谧的空间里，清楚地听到滴答、滴答的声音，显得格外的诡异。

　　最后，温度骤然降低，地上七零八落地躺着的早已是穿着黑衣的干尸了。
　　“呼，第一个愿望完成。”女魃像看着垃圾一样看着这群干尸们。

　　春夏秋冬，三年已过。
　　“于是我就在这里等了三年，可是却一直没有云郎的消息。”秋水低声道。

　　阿满听完了整个来龙去脉后也沉默了下来，贾小姐的遭遇确实很悲惨，但是招来了女魃，给三秋镇带来的伤害远大于贾家一家之祸。女魃降世，人间干旱，又会有多少百姓因为吃不起饭而家离子散，国破家亡啊。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把女魃带走，远离齐国。
　　“秋水姑娘，你打算接下来继续在这里等着你的云郎吗？”阿满问道。

　　“不在这里等，我又能去何处寻他呢。曾经我也去过其他的地方，但是但凡是我所到之处，都干旱异常，我亲眼看见那些农民颗粒无收，要么流落街头要么举家搬迁。三秋镇重商不重农，离定天河还算近，对三秋镇带来的迫害远少于对其他地方的迫害。”

　　“秋水姑娘，你当真相信他会回来找你吗？”阿满忍不住问。
　　秋水直直地望着阿满的眼睛：“我相信。”这话说出来干涩异常，仿佛是从一个死人嘴里说出来的，一句不能让自己信服的话如何让别人去相信呢。

　　“秋水姑娘，阿满很相信你的话，但是阿满觉得，想要找一个人，无论天涯海角，都不能停下脚步，更不能待在原处一直死等。我的师父，曾在离开我的时候说自己升仙了，说好的过一段时间就回来找我的，可是直到现在我自己升仙了，他都没有回来过。
　　而我，一直未放弃寻找过。”阿满声音虽轻却很坚定，他望着窗外在想，乌黑的云层上面是否有那么一轮圆月，和当年挂在雁丘上的月色一模一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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