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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4.
去了中原之后,爹娘找了一个小城,盘了一间店面。一楼卖货,二楼住人,后院里养了些牲畜。
我爹以前总说中原千好万好,寄人篱下终归不舒坦。
我不知道爹在塔塔尔部过得有多不舒坦,但是对我来说,还是中原要不舒坦得多。
这头一件不舒坦的事,就是我们刚在中原落稳脚跟,不知从哪里来了一只小毛驴,停在我们家门口叫个不停。
我爹娘都去看过,可是它只有见了我,才欢天喜地的扑上来。
我爹说我跟它有缘,单独在马厩旁边给它搭了个小棚,让我把它养起来。
我真不喜欢养毛驴。屎可真多,又多又臭。我每次去给他铲屎、换饲料的时候都想悄悄卖掉它。
可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也没有卖掉它。
这第二件不舒坦的事,是我顶不喜欢中原的男孩子,他们个个狂妄自大,却连看见我爹的马都要吓得半天不敢说话。
我那时候和远近三条巷子的男孩打架,无往而不利。打到他们见到我就要绕上三四个圈,打到他们的爹娘总是闹到我家里,让我娘低声下气地道歉。
这在塔塔尔部是绝无可能的事。自家儿子给别人打了,不藏着掖着丢人害臊倒也罢了,他们还偏偏抖得人尽皆知。
我更讨厌我娘低声下气的样子。
除了低声下气,她甚至还要忍气吞声,还总拉着我一起忍气吞声。
那时候爹常常去北方贩茶,一连好几个月都不在家。
街坊里的男人总是存着歪心思,在我娘去买菜打油的时候跟在后面嘻嘻哈哈。
我看不过去,就提着羊角弓在后面保护她。
慢慢的,街坊邻里的大婶都说我娘是狐媚子,尽想着勾引人家男人。
他们三三两两聚在我家门口嗑着瓜子骂我娘。
偶尔也说我,说我和我娘一样不干不净。
我渐渐听得懂这些话,气得提起弓箭就想出去结了他们性命。
我娘会拉住我。“你不能出去欺负人。”她说。
谁欺负谁?
我每每受了这样的委屈,阿喀泽准会在现场看热闹。
他开始还像一个鬼魂,后来越来越像真人。
他可以拿起瓜子,后来慢慢学会了嗑瓜子。
他最喜欢边嗑瓜子边看热闹,瓜子壳乱吐在地上。
我只能找我的小毛驴诉苦。
它的屎那么臭,听我发发牢骚也是应该的。
可是,有一天晚上,我去看小毛驴,却远远地听见阿喀泽讨人厌的声音:“销毁羊角弓玉石俱焚?你们若是敢,这么多年为什么不做?”
贱贱的。准是他。
我又猫着腰伸头看。
那样高瘦好看的一个少年背影。
阿喀泽的手紧紧地攥着栏杆,把它晃得吱扭吱扭响。
他静了静,忽然转头看见了我,继而箭一样消失不见。
我要去追他,追不上,又回去看我的小毛驴。
小毛驴毫无异状,就是一只再正常不过的小毛驴,安安静静地低头吃着草。
吃吧吃吧,吃完了又要拉。
5.
再长大一点儿,小时候被我打得满街乱窜的男孩子们,又在我面前神气起来。
他们一群人站在五尺开外,齐声骂我是“碧眼小妖女”。
我听了当然生气,就张起羊角弓对准他们。
其实只是吓人,我不敢让娘难过。
可那天不知怎么回事,那张羊角弓像是自己有了力气,撑到了极致的弓弦松了劲。
我察觉到不对,手上用力一扯,却只来得及改变弓箭射出的方向。
在四散而逃的男孩子里,我的弓箭射中了领头那一个的左肩。
他们知道我真的敢拉弓,有几个吓得当场尿了裤子,其余的也六神无主地说要去告诉我娘。
然后就没命似地逃起命来,一路喊着“阿碧发疯了!阿碧发疯了!”
真可笑!他们一个个骂起人来神气得要命,抱头鼠窜的时候却又比谁都狼狈。
可我心知肚明自己闯了祸。
我想到娘跟人赔罪的样子,越想越气,又气又悔。
我听见别人笑话我一个女孩子拿着羊角弓,对我指指点点。
我肚子饿极了,可是又不感觉饿。
黄昏时分,我一步一步挪回了家门口。
我爹已经五个月没有回家了。
不过好在阿喀泽也好久没出现了。
没有人再在这种时候嗑一地的瓜子皮惹人厌烦。
自从他变成了一个真实的少年,他出现的越来越少。
我在门口,第一次发现我家的屋子是这样又破又小。像我和我娘的处境,挤在邻居家的屋子中间受排挤。
我其实一直知道,我只是刻意假装没看到。
几个月前,娘就一件一件当掉自己的首饰。
她吃饭的时候总是笑吟吟地看着我,让我多吃一点。
她看着食物的眼神像是放着光。
她日渐瘦弱,逐渐做起手工活都要做一会歇一会。
我假装没看见马厩里的马一匹一匹变少,到最后只剩下我的那一只又瘦又脏又臭的小毛驴。
我们家没有钱了。
我早就知道。
我娘夜里向她信奉的神祈祷,她说着她家乡的语言,求神让我爹早日回来。
我不敢进门去。
这时候店里门板吱扭一声,一个肥胖的女人挤了出来,她走出来看见我,楞了一下,接着又笑了起来。
是小人得志的奸佞笑容。
她迈着大步子,像是凯旋的大将军骑高头大马游街。
她手里拉着一个左肩有伤的男孩。
那个孩子哭得整个脸都肿了起来,哇哇地喊着痛。
女人满意地欣赏着刺耳的声音,插着腰对着里屋喊话:“我明天再来要钱!你可不能再拖了!”
我真气!
我真希望我娘拒绝!
哪怕默不作声也好!
可我娘的声音从里屋传出来,低低的,有气无力的,“好”。
我的眼泪扑漱而下。
我不知道自己是生气还是难过。
母子二人从我面前大摇大摆地走过。
女人嘴里骂骂咧咧个不停:“胡人家的贱蹄子,真是没样。”
我站在原地目送他们消失,手指紧紧地握着弓箭。
上楼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娘没有点灯。
她静静地坐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我走近她的时候,看见她炯炯的眼睛,闪烁着满面泪痕。
我也是满面泪痕,可是看见她这样,泪珠又自己往外蹦。
她说:“阿碧,家里没什么可以当的了。”
我说:“还有羊角弓。”
她听了我的话,大片大片的眼泪扑簌而下。
“没事,阿爹就快回来了。”
她说:“等你阿爹回来,娘就帮你把羊角弓赎回来。”
我低着头。
两个人都一言不发。
我更难过了。我恨她不怪我。
很久很久之后,她说:“阿碧,你不能再和他们打架了。”
此时此刻,那一句“是他们先欺负我的”堵在嘴边胸口,怎样也吐不出来。
我恨死了中原。我也恨死了爹。
可我没有办法。
我咬着自己下嘴唇的肉,想往后退一点,不让娘看见我也满面泪痕。
二楼的窗户是开的,天全部暗了下去,风吹进我家的房子,月光也挤进来。
这间寒酸破旧的小房间一下有些体面起来。
只可惜月光和清风不可以拿去卖。
楼下吵吵嚷嚷的。
中原一直是这样。
太阳下去之后,邻里邻居坐在门口吃饭聊天,谈着东家长西家短。
我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可是今天这声音又刺耳的要命。我比初来中原时还不习惯起来。
这时候这份刺耳的声音中忽然有人叫我的名字,同时也叫几声我娘。
声音很大,是个男人的声音。
我的背一下子直了起来,我跑到窗子边往下看。
是城里的信使,他常常会捎来爹和他的商队的消息,偶尔还会带来几件东西。
我偷偷用衣袖擦了擦眼泪和鼻涕,转头告诉我娘说:“有爹的消息!”
我娘的眼睛亮了起来,身子却怎样也坐不起来,她说:“快下去看看!”
我一溜烟跑到楼下,看见信使牵着马,手上空无一物。
我心里有不好的预感,可还是硬着头皮小声问:“爹什么时候回来?”
“你爹……”
他的语气和神色吓到我了。
我忽然不想听了!
可我的身体又僵硬在原地。
“你爹他们商队遇见流寇了,就在城门边上,离这里不到十里。”
他叹着气:“唉,不到十里。”
流寇?那是什么?
我往后退了一小步,泪水扑簌而下。
我抬头看了看楼上的窗子,确认他的声音不够让我娘听见。
怎么办啊?
这可怎么办啊?
我们家可怎么办啊?
嘴唇干得我忍不住地用舌头去舔。
心乱如麻。
我害怕娘知道。可是娘迟早会知道。
我冲进马厩找到小毛驴,把头埋在它的脖子上。
我好想放声大哭,可是又怕给我娘听见。
我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我咬着自己的手腕,我勒紧了小毛驴的缰绳。
我不相信信使的话!
信使不也是汉人吗?
汉人都是坏人。
他们想要人家都过得不好——我怎么能相信汉人?
我绷紧下巴。
我牵出小毛驴。
我小心关上小棚的门。
小毛驴的脖子上挂着前年生日阿爹送我的小铃铛。
他说是从西域带回来的。
我骑上小毛驴。
我不相信汉人,我要亲自去看看爹。
即使他是死了。
即使他是死了……
我还没走到城门就后悔了。
我害怕他真是死了。
我肚子饿了,身上没有盘缠,骑了一匹跑不快的小毛驴。
我从来没有没有这么讨厌过我的小毛驴,它走起路来晃晃悠悠,小铃铛随风摆动叮叮当当,一点气势都没有。
我的腿肚子在打颤,可我也不敢往家走。
我怕给娘知道。
我怕给娘知道……
我是没办法回去了。
我又怀念起塔塔尔部的时光,那时候可以骑大马,那时候阿娘总是笑。
阿娘来了中原之后总是哭,被人家欺负哭,想起阿爹哭,阿爹回来了也要哭。
阿娘说阿爹做生意很危险,每次能回来都是喜事。
可喜事她也哭。
我真不喜欢她哭,她还是笑着好看,眼睛里像是藏着夏夜的星空。
我抬头看看天空,低头进退两难。
忽然,城门边传来了熟悉的驼铃声。
那阵驼铃声让我有点不敢相信起来。
那清脆的声响和骆驼走路独特的缓慢节奏声。
城里没有别人做生意。
我不敢抬头。
我害怕是阿爹。
更害怕不是。
“阿碧?”
阿爹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早已经干掉的眼泪又一次滴在小毛驴的背上。
我低下头去用衣袖擦干了眼泪。
商队里多了一个穿白色毡袍的少年。
他骑着骆驼,远远都可以看见眼睛里亮晃晃的星汉灿烂,竟比我阿娘笑起来还要好看。
可那双灿烂的眼睛却让我不禁毛骨悚然起来:那是阿喀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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