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人生

　　这是发生在他们重逢前两年的故事——

　　初夏清晨的阳光，犹如情人温柔的手，轻抚过每一寸裸露的肌肤。不久前，才从厚重的冬衣下解放出来，能够如此亲近自由的空气，每一个细胞都在欢呼雀跃。
　　杭晨微站定在行人稀少的拐角处，闭起眼睛仰脸承接阳光的亲吻。一分钟后睁开眼，又是神清气爽。
　　昨天在公司临近下班时，他被老板叫去臭训了一顿。最近那个客户老是在改主意，到最后弄混了色板，用了倒数第二次改的那款。对方投诉过来，虽然不是杭晨微他犯的错，但作为案子的负责人，挨骂时自然被推到了第一个。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道理他明白，但心里还是很郁卒。今天去公司上班前，他直接先到对方公司去道歉。
　　杭晨微出来得早，一路上悠闲的行行停停。对白云微笑，听树叶说话——做了些白痴的事，心情慢慢活泼了起来。
　　还能像现在这样开心的过日子，在几年前是件无法想象的事。
　　有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一位可以交托生死的好朋友，每天心情轻松的规律生活。有点小烦恼，没有大忧患。如今的生活，完全像做梦一般。
　　步履轻盈的走着，前方不到三十米的对面就是他要搭公车的月台。
　　看了看左右，他快速的从斑马线穿过马路，就快走到月台时，突然从前方拐角出蹿出的一辆摩托车，擦着杭晨微衣角高速驶过。受到惊吓本能躲避的瞬间，杭晨微左脚踩到了右脚，然后他就以非常可笑的姿势跪倒向右方。
　　右侧是水泥铺就的月台台阶，在小腿硌到台阶的一瞬间，一阵剧痛沿着脑神经传递着……

　　「你开始收拾行李了没？」
　　「啊？」刚睡醒的夏非宁，抬头愣愣望着易帆，迟钝的大脑开始运作，半晌他才明白过来表哥指的是他出国留学的事。他上个礼拜领到了毕业证书，已经联系好学校，三天后就要出发。
　　「嗯……今天晚上开始打包。」
　　易帆冷冷瞪了他一眼，「一个礼拜前你就这样说了。总之丑话讲前头，你自己想办法搞定，要是到了机场发现超重，别指望我到时候会帮忙。」
　　「呜……表哥你怎么这样无情无义啊！」夏非宁苦着张脸撒娇，在冷冷的蔑视下声音越来越小。
　　看差不多到时间了，易帆拿好了钥匙出门上班。
　　到医院，路过急诊门口想进地下停车场时，被一辆计程车堵停下来。大概是行动不方便的患者，所以下车下了半天还没好。易帆耐心的等待，没有摁喇叭催促。
　　过了大约三分钟，计程车终于让开了空位，他从旁驶入停车场。在越过计程车，眼角瞟到那两个相扶的背影时，心中隐约有那么0.1秒的停顿。

　　腿上是厚厚重重的石膏，据医生的说法是，幸好骨头没有动位置，所以不用住院，打个石膏，回去休息三个月就行了。
　　抱着X光片和病历，坐在大厅的椅子上，杭晨微向新到手的拐杖打了个招呼：「接下来三个月，咱们好好相处吧。」
　　用面颊蹭着拐杖，他忍不住对新伙伴抱怨道，「去配个药，千帆好慢啊。」
　　正嘟囔着，就见千帆从取药窗口前汹涌的人群中挤了出来，狼狈的身影丝毫不见潇洒。
　　「肚子饿不饿？先去外面吃点东西，然后我再送你回家吧。」
　　他说着，站到杭晨微右侧想扶起他，结果杭晨微示意自己来。竖起拐杖，用完好的左脚站起来，试着走了两步后，杭晨微歪着脑袋说：「感觉有点奇怪。」
　　「很快就会适应啦！」千帆还是不放心的，一手扶住他左臂。
　　接近中午时，候诊大厅里依然熙熙攘攘，热闹得像个菜市场。拨开人流，千帆小心的护着他往外走去。一只好脚、一只断脚、一只木脚——杭晨微以三脚状态向前蠕动着。
　　就在走出门口的时候，仿佛有个很熟悉的声音跃入耳中。停下步伐，杭晨微迟疑的回头看去。
　　「怎么了？」
　　「没什么……」茫然的看着陌生的人群，他回过头，继续半跳半走的出了大门。

　　有事来门诊的易帆，碰到熟人刚说了一句话，手上一张单据飞到地上。在他弯腰捡拾的当口，仿佛从人群缝隙中看到某个怀念的身影。等直起身张望了一圈，才确认是自己错觉。
　　「听说你买好房子了，而且还是一下手砸了两套？」
　　「哪里来的谣言啊！有一套是我姨夫买给我表弟的，他快出国留学了，装修就让我帮忙一起看看，等回国他就有地方可以住了。」
　　「你现在是房子、车子都有了，该打算结婚了？」
　　「结婚？那也得有人肯嫁才行。」
　　「哟！你居然说这种话，只要你开口，就怕从这里开始排队排到大门口了。」
　　易帆笑着摇摇头，告辞一声，继续干自己的事去了。

　　背着块石头过一个夏天，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杭晨微明白这个道理，是在摔瘸腿后的第三天。
　　由于石膏不能沾水，洗澡成为一件被禁止的事情——对于像他这样有轻微洁癖的人而言，简直像要了命一般的难受。
　　一向温顺的他，终于犯起了强：「不管，我今天一定要洗澡。」
　　「擦身不是一样么？要是弄湿了，还要重新去医院缠石膏。」千帆妄图说服他。
　　「不行！不打肥皂的话根本没用，我全身痒得像一千只蚂蚁在爬了！」
　　脑海中浮现出杭晨微描述的景象，千帆不由头皮发麻，终于心软的提议道：「要么洗盆浴，你把一只脚抬在浴缸外，我来帮你洗。」
　　杭晨微低着头，轻轻的说了句：「你好下流。」
　　暴~~~千帆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你、你、你……」你了半天，鉴于他三十年来从来没舍得凶过杭晨微，最后还是把话吞回肚子闷伤去了。
　　「啊——有办法了！」伤脑筋到最后，终于一击掌喊有了着落。
　　翻出用来装棉被的大塑胶带，套上杭晨微的石膏脚，在膝盖上方打个结，再用透明胶布密封了口。
　　送杭晨微到了浴室门口，千帆不放心的提醒道：「门不要锁了，要是出问题，你赶快出声叫，我可以马上进来帮你。」
　　四十分钟后，杭晨微终于带着一副脱胎换骨的满足笑容走出了浴室。

　　越是行动不便，反而越想动。骨折后半个月不到的某一周末，杭晨微心血来潮跷着一条腿开始大扫除。
　　到了夏天，要是不下雨，天气干燥的时候灰尘就特别多，连房间都特别容易脏。
　　擦窗、吸天花板、扫地、擦地，歇了会继续整理抽屉和书架。
　　自从父亲去世后，杭家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因此，一切关乎回忆的重要物品，他全都带在了身边。为了给父亲看病，老家的房子也卖掉了，后来他回来上学，就带着全部家当搬进了这里。
　　从一开始，他的屋子就显得特别凌乱。不是他不爱整洁，而是舍不得丢弃的东西实在太多。
　　平时除了千帆这个常客，他很难得才会招待一下客人，所以杭晨微抱着随波逐流的心态，在这间屋子里一住就是十年。
　　十年的时间，足够让一个陌生的地方变成家。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对这间有点陈旧的屋子产生了割舍不去的感情，前两年他索性将这套公寓买了下来。
　　他是个念旧的人，绝对的念旧。任何长久伴随过他的东西，到最后总会变成习惯般的存在。
　　就比如，那份一直沉睡在胸膛的感情。就那么放在那里，不去触动，也不刻意遗忘。

　　经过三个月不断的练习，在拆石膏前，杭晨微已能将洗澡时间压缩到十五分钟，令千帆大呼叹为观止。
　　「好了，今天你起就可以和这玩意告别了，去游泳都没关系啦！」终于到了拆石膏的日子，连千帆都是一副饱受便秘之苦后，终于痛痛快快拉了一场的解脱模样。
　　拆下石膏，医生让杭晨微走两步试试。于是他就走了。
　　「真奇怪……好像不是自己的脚……」杭晨微一脸苦恼的疑惑着。
　　「没事没事，这很正常，过两天就习惯了！」给他治疗的曹医生也是个乐呵呵的性子，爽快的安慰着他。
　　放心下来，道过谢，杭晨微带着重新学步的感觉，慢慢走了出去。
　　想多感受下自由行走的乐趣，他提议走楼梯下楼。当他和千帆刚走进楼梯口的时候，左近的电梯「叮」的一声开门，吐出了人群。

　　易帆走出电梯，进了治疗室，将一本厚厚的专业参考书扔到了曹骏面前。
　　「谢谢了，还你。」
　　清理好刚才换下来的石膏、绷带，曹骏锁上门，派了支烟给易帆。
　　「你房子快装修好了吧？」
　　「嗯，本来就是精装修房，自己再稍微弄弄，添些家俱、厨卫就行了。」
　　「新房子有了，那我可要放心大胆敢给你介绍相亲了。」曹骏像是领到了许可证，立刻急吼吼的开始做媒，「正好正好，我阿姨的同学的表姐，女儿今年二十六，刚巧托人给她女儿介绍男朋友。听说是个美人哦，而且她家老头子是劳动局局长，家里条件很好。」
　　易帆连连苦笑，原本他就头疼相亲这码子事，没想到房子一到手，正是麻烦的开始。唉，索性先找一个当挡箭牌，免得一直被人骚扰。
　　「好啊——那先见见再说吧。」
　　曹骏闻言大喜，立刻掏出手机开始联系，「……唉、唉……对！嗯……是的……」在介绍一通易帆的大致情况后，电话那边的人也报起了女方资料，曹骏边听边应声：「嗯、嗯……好……哦……叫『舒薇』，嗯……工作是……在外贸公司？嗯嗯，记下了。」
　　轻扬了下眉，仍然面无表情的易帆，用几乎等于默念的声音，重复着「舒薇」这个名字——薇……薇……
　　转身面对刚挂断电话的曹骏，易帆不知自己正一脸哀伤的笑容，仿佛自言自语道：「那就麻烦你安排下见面吧。」

　　果然像医生说的那样，两天后，杭晨微他又学会了走路。步履轻盈的走在人行道上，轻轻一跳，就能摘到头顶不远处的香樟树叶子。
　　心情，是说不出的痛快。
　　那么痛苦的三个月，居然这么快就过去了。现在回想，有点不可思议。
　　想起有人说过那么句话——没有什么痛苦，是无法忍受的。
　　当他绝望的站在人生最痛苦的悬崖边时，曾经置疑过这句话。那时他真的冒出过纵身跃下的想法，只不过在最后一刻，被硬生生拖了回来。
　　其实，过了那道坎，也就慢慢好了。
　　就算是撕心裂肺，也有能愈合的一天，连自己都觉得神奇无比。
　　就好像摔断过的腿，给予充分的休养后，重新又完好无损，且充满了力量。
　　果然，没有什么痛苦是无法忍受的。
　　站在城市中央，在高楼林立间寻觅到了一方蓝天。
　　抬头静静的呼吸，享受活着的感觉。
　　不知道，下一秒的拐角，又会是怎样的人生在等着自己？
　　但，即便不知道，也没有关系了。
　　这种人生，已很美丽。

　　END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