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清安

　　这一夜，寒风清冽，月朗星稀。李弘泽今日不知为何困得睁不开眼，早早便洗漱停当钻了被窝，却又强撑着不睡，定要青唐哼那天的小调给他听。
　　青唐倚在床头，哄着哼着，不及片刻，方才还耍着赖的人便坠入了梦乡。

　　青唐抚摸着他平静的睡颜，又将他落在脸颊上碎发轻轻拨开。身边的人依然呼吸安稳，没有半点反应。
　　青唐安静地望了他一会儿，起身下床，久违地换上一身黑色劲装，高高束起长发，走出房门倏地一闪，消失在了幽深夜色之中。

　　杨府偏院。
　　偏院书房中，杨鹤亭正就着荧荧灯光夜读。灯影在文字间微微晃动，他手指捻过一页，忽听书房门被轻轻敲响。

　　“小钏？进来吧。”
　　唤了妻子闺名，门外人却不应。杨鹤亭心中疑惑，放下书，起身将门打开，却见门外有一身着黑衣，年轻瘦削的男子临风而立。此人正是青唐。

　　“颜大夫？”
　　杨鹤亭很是意外。府邸中一片宁静，无人事先通报，这颜大夫显然是悄悄潜进来的。

　　“颜大夫深夜到访……是找我有事？”杨鹤亭问道。

　　青唐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一双眼眸沉静如深潭，又清澈如浅溪。
　　杨鹤亭与青唐并无私交，连话也没说过几句。但或是与李弘泽感情亲厚，因而爱屋及乌，杨鹤亭对青唐并无杨施那般浓重的芥蒂与敌意，而满朝文武的口诛笔伐，甚至还催生出了他心中的几分怜惜。
　　无论多么离经叛道，但真情总归可贵。他知道李弘泽是怎样念着恋着这个沉默寡言的男子，也看得出，眼前这双不露半分情绪的眼眸，在每每望向李弘泽的那一刹那，折射出的是何等深浓的情意。

　　杨鹤亭侧过身来，将青唐让进屋里，又斟了茶，放在他手边。
　　“颜大夫寻我何事？”

　　青唐目光落向白瓷杯中清透的茶汤，半晌，方才抬眼说道。
　　“殿下最近……是不是过得不太好？”

　　杨鹤亭一愣，温和地笑了笑。
　　“你是弘泽的枕边人，他好不好，如何却来问我？”

　　青唐抿着嘴唇，垂下眼皮，睫毛微微颤动，在眼睑上落下两片薄影。
　　“我听说……最近军队那边闹事闹得凶……因为我的身份，给他添麻烦了，是不是？”

　　“唔……”
　　杨鹤亭想了想，安慰他道。
　　“这件事你不用放在心上，闹事者们不过是借题发挥而已，没有你，他们也会找别的借口来闹的。”

　　青唐闻言点点头，又是许久不语，不知在想什么。

　　“颜大夫来找我，就是想问这个？”
　　杨鹤亭见他不作声，只得主动开口道。

　　青唐自然不是只想问这两个问题，那墙外的言语听得明明白白，其实也并不需要太多的确认。
　　这几日来他一直过得浑浑噩噩，白日里强撑着平静的模样，一到夜里却是辗转反侧，无法成眠，远不如听到他自己被嚼舌根那般淡然。一个念头几乎要在这浑噩中冒出头来，却又被潜意识牵绊拉扯着，微微一动，便瞬间纠结起他全身的血肉，疼得蚀骨蚀心。
　　他也说不清自己来此，究竟是想问些什么，说些什么，或许他只是想从杨鹤亭——这个怕是宫廷内外唯一一个不太忌讳他的人那里听上一些话，能让他被这不上不下的念头日日折磨的心，寻到一方心安理得的归处。

　　杨鹤亭知青唐不善言谈，问过一句之后也不催促，便饮着茶，耐心等着。桌案对面的青唐嘴唇张了又合，终于又说道：
　　“近日来他总是满腹心事，却又从不与我多说。我本以为是我不懂朝政，无法为他分忧，如今看来，他的烦忧，原来皆是因我而起……”

　　杨鹤亭闻言，温然一笑，手指捻着茶杯，斟酌着了片刻，回答道：
　　“颜大夫如何这般想。不知颜大夫是从谁那里听到了什么，但你应是比我还清楚，弘泽真正的烦忧是什么。”

　　青唐抬眼，怔怔看了杨鹤亭几秒，随即点了下头。他当然是清楚的，如果没有这皇位，如果他们二人能够回去云竹山，又哪里会生出什么烦忧。

　　“弘泽不是一副皇帝的性子，却是要做皇帝的命，如今被束缚在这高位之上，他自然是不太顺心的。不过既是生在了帝王家，肩上已然落下了这份责任，就算是再一次不管不顾地抛下一切与你归隐山野，心里对祖宗家族的那份愧疚同样也是折磨。”
　　“两全之策难寻，怎样都要取舍，如今这局面，其实已经是他做好了决定，考虑过后的选择。颜大夫实在不必思虑太多，与其说烦忧因你而起，不如说是因皇位而起，方是根本。”

　　杨鹤亭话语不疾不徐，道理讲得温和又耐心。他本不认为青唐的存在会妨碍什么，而眼前的人又是一副文弱无害的样子，让人不由得便想好生安慰。

　　这样一个人，倒是真不像一个做杀手的。杨鹤亭看着他低垂的眼睫，心里想道。

　　青唐听了杨鹤亭的话，又静静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了。
　　“打扰了。”青唐对杨鹤亭微微欠身。

　　“无妨。”
　　杨鹤亭客气着，又多补上了几句劝慰。
　　“旁的事，颜大夫也莫要太介怀。毕竟君臣有别，弘泽坚持的事，他们终归是不能勉强的。日子久了，那些执念也就淡了，你安心与他在一起就好，他这皇帝做得不顺心，有你陪着，方才能顺心些。”

　　青唐听了，仍是敛着目光，没什么表情，礼数周全地对杨鹤亭道了谢，便飞身离开了。

　　杨鹤亭自觉话说得算是诚恳，应是多少能化解开青唐的心结，却不知那钻了牛角尖的人，听了好心安慰的话，也能生出别的枝杈来。
　　青唐悄悄回到秋山堂，换了衣服，轻手轻脚地爬上床，却是没有半点睡意。

　　李弘泽打着小呼噜睡得正香，对青唐这一来一去完全没有知觉。青唐枕着丝枕，借着月光，目光认真描摹着那副沉睡中的眉目。
　　杨鹤亭应是想要安慰自己吧。不然那两全之策摆在眼前，又怎能说是没有。
　　他回忆着杨鹤亭对他说的那一番话，一颗心纠痛着，一分一分地下沉。
　　若是没有我，他便不必再为了平衡，不得不对朝臣做出妥协，也没有人能再抓着他的软肋前来要挟闹事。娶几宫妃嫔，生一群子嗣，不必再承受那离经叛道的指责，这个皇位坐起来也就没有那么不顺心了，不是吗……
　　既全了他的忠孝之心，又少了本不必要的烦忧，这岂非就是……两全。
　　青唐默默地想道。
　　其实我原本就不该出现在这里。不过夜谷中一道影子而已，既往不堪，前路不明，合该隐没于江湖山野。
　　而他是坐镇大周的天子，身份尊贵，万人瞩目，金玉大路在前，我又怎可能与他一路同行下去。

　　其实许久以前，红烟早就告诫过自己了——这样的身份，难道还能与他白头偕老吗。

　　妄想太过了，应该适可而止了，近来种种怕就是上天给我的警告，警告我不属于这里，警告这里容不得我再留下去。

　　青唐默默思量着出神，忽然一阵窸窣，枕边的人迷迷糊糊侧过身来，在睡梦中习惯性地握起了他的手指。
　　指尖上的触感粗糙又温柔，青唐鼻尖蓦然一酸，一滴水珠悄悄溜出眼眶，洇入了丝缎之中。

　　他没了我，不知会伤心多久……该是不会太久的吧，他有整个花花天下，不知有多少人和事能填补我留下的空缺。

　　……可我今后若没了他，却不知还有什么好活……

　　耳边的呼吸声安宁又平静，眼泪一滴接一滴，在丝缎上洇出了一片小湖。青唐就这么凝视着李弘泽的睡颜，直到如水月色被天边的晨光淹没，直到不舍的湿凉将丝枕满满浸透，一直以来不上不下的心，终于沉沉坠了下去。

　　这两年时光，于我来说已是上天的厚待，今后……便不要再奢求了吧。

　　***

　　“你……真想好了？”

　　秋山堂里，红烟呆愣了许久，方才接上一句。
　　青唐蜷坐在坐榻一角，望着窗外凋零的银杏，轻轻点了点头。该说的都说清楚了，青唐也没再多解释，多说上一句，心里就要多疼一回。

　　红烟瞄着他的神情，不知怎地，又回想起一年前时，青唐被她从安都带回夜谷之后那副消沉的模样。

　　“……你男人估计会发疯的。”红烟道。

　　“我在他身边两年，再多给他两年的时间，应该足够他把我忘了吧。他今后还有几十年的皇帝要做，两年时间……算不得什么。”青唐淡淡说道。

　　“那你自己呢？”

　　红烟又扔出一句问话，但这一句却久久没有得到回答。
　　红烟幽幽叹了口气，拍了拍青唐的肩膀，没有劝开口他留下。
　　她也明白，李弘泽做了皇帝，这两个人或许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什么时候走？”红烟问。

　　“等下月十五……登基大典过了吧。”
　　登基大典一过，殿下就正式成了陛下，他就算一时冲动想抛了皇位，该是也没那么容易了。

　　“那你想去哪里？”红烟又问。

　　“……不知道。”

　　“哎。”
　　红烟又叹了一声。
　　“走吧。你想去哪儿，姐姐都陪着你。”

　　“师姐，我……”
　　青唐终于收回游荡在窗外的目光，聚焦在红烟脸上，眼中闪过几丝不明显的感动。

　　红烟笑笑，故作轻松地在他后背削了一掌。
　　“我什么我，夜谷没了，无处可回，无家可归，你这臭小子性子又软，功夫又不行，我不陪你，难道让你一个人在外边瞎飘？咱们姐弟俩总归是同样的来处，同样的命，一起搭伴浪迹天涯，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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