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清安

　　翌日清晨，天色久久不明，天空中阴云沉沉，似乎有要下雪的迹象。
　　李弘泽与青唐收拾停当来到操练场，发现丁佑和一些与他们同来的风林卫正在场上列队。李弘泽赶忙走上前去，丁佑听见动静转过头来，看到吊着手臂的李弘泽，立刻单膝跪地，行了大礼。

　　“臣等护卫不力，请殿下降罪！”

　　“丁校尉不必自责。”
　　李弘泽虚托一把，让他起身。
　　“事出突然，谁也料想不到。本王如今也没什么大事，降罪什么的言过了。”
　　说着，他朝那队风林卫望去，前后看了几遍，也没找到昨日一直保护他的那几个兵士。李弘泽心一沉，又数了数人数，加上丁佑，在场的只有十三人。

　　“昨日那几个……”李弘泽问了一半忽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将这句话问下去。

　　“回殿下，”
　　丁佑似乎明白他想问什么，正色回话，脸上不见悲喜。
　　“昨日战乱之中有两人殉职，三人重伤，今日无法前来。安全起见，将从韶城哨岗调十人入队，一同护卫殿下返回安都。”

　　两人殉职，三人重伤，那便是昨日在韶城东门为他阻住了黑衣人的那五名风林卫了吧……李弘泽只觉胸口堵得难受，想了想又问道：“那陈富禾……怎么样了？”

　　“陈司户也受伤不轻，所幸性命暂时无碍，目前正在韶城养伤。”

　　李弘泽点点头，不再多言，让他们去做出发的准备。新旧两队风林卫在操练场上集结列队，有人将从韶城馆驿取来的行李装上马车，有人去后厨张□□粮饮水。
　　李弘泽看着兵士们在不远处来往忙碌，心沉沉的，如何也提不起来。
　　三哥要杀的是我，可我却连累了这么多无辜的人。
　　不知那两位殉职的兵士是谁，是年长的，还是年轻的。如果他们昨天没有跟来保护我，那两名迷路的兵士没有碰巧遇到我，他们也会如眼前这十三名风林卫一般平安无事吧……他想起半路遇到那两人时，他俩还在说着找到殿下了，太好了。如果他们还活着，不知现在心里会如何作想呢……
　　李弘泽胡思乱想着，心情越来越沉郁，直到上了车，启了程，仍是浑浑噩噩地，游离在状况之外。

　　“殿下。”青唐坐在李弘泽身边，见他情绪低落，轻轻唤了一声。

　　“嗯？”李弘泽略略回神，勉强笑了一下，拉过青唐的手在怀里捂着，“手总是这样凉，还是应该再多穿些。”

　　“穿多了……活动起来不太方便。”青唐道。

　　他是怕路上还会出变故么……李弘泽想着，将青唐的手紧贴在身上。

　　“回去之后，殿下打算怎么办？”青唐看着李弘泽的侧脸，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不过一日之间，那本就棱角清晰的下颌仿佛又瘦了一些。

　　“哎……”
　　李弘泽知道青唐是在指李玄昌的事，叹了口气。
　　“他也是皇子，他的事只有父皇能做得了主，可若去父皇面前告发，除了你认出了那个刺客之外，我没有任何可以指向他的证据。”
　　“那个刺客，皇兄定是不会让我们找到的，这件事即便是闹开，以他那样缜密的人，多半也能撇得干干净净。该怎么办，这一时半刻的，我也是想不出来。”

　　青唐听了，沉默了下来。李弘泽不精于政.治权谋，他一个夜谷出身的杀手，就更是不懂那许多。
　　总之这一路上定要保他平安，青唐想。
　　等到好生回了安都，就算是拿宣陵王无可奈何，风林卫总归也是能护他周全的。

　　有人能好好护着他，自己……也就可以放心离开了吧。

　　“在想什么呢？”李弘泽见青唐也愣愣地出神，问道。

　　“哦，没什么。”
　　青唐顿了顿，想着让李弘泽换换心情，便说起了不相干的事情。
　　“如今天冷了，不知……霜雀谷的霜雀还在不在。”

　　“冬天的时候我倒没有去那里看过。”
　　李弘泽也顺着他的话，不再提方才令人消沉的话题。
　　“霜雀爱聚在那里是因为絮草，冬天絮草不生了，霜雀可能也该飞走了吧。”

　　“等殿下伤好了，我们去看一看吧。”青唐看着他的眼睛说道。

　　“好。青唐想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
　　李弘泽微微一笑，但再开口，声音却是闷闷地沉了下去。
　　“青唐……要去哪儿，都带上我，好不好？”

　　“殿下……”
　　听他这样说，青唐心里又酸又软，又是心疼，只想把他好生抱在怀里细细安慰，又想干脆就这样带他下车，他想走，就带他走。

　　“开玩笑的。”
　　李弘泽不等青唐再多言，便打起精神将方才的脆弱一笑揭过。
　　“我要是跑了，父皇杨相他们估计是要打断我的腿。”

　　青唐笑笑，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他不知道李弘泽对他这一如往常的态度是因为什么，是还在相信他是大夫，还是没将他的真实身份想清楚。
　　但无论怎样，悬在头顶上的那柄剑已然是摇摇欲坠了。
　　每每想到这一点他便畏首畏尾地怕着。他不怕李弘泽恨他的欺骗，他只怕他护在心里的这个人在恨上自己的时候，连同自己的真心，也当作是欺骗一并恨了去。

　　被恨的人一走了之了，怀抱恨意的人，伤的是自己。
　　青唐艰难地截断心中的妄念，默默地想。
　　既然不可避免会伤他的心，但求不要让这伤心，太过刻骨铭心。

　　***

　　夜谷。

　　凌苍将手里的书信甩在桌案上，一脸不豫。一旁的主事捡起书信来看，只见薄薄几页字数不多，前后只说了一件事——他们夜谷的高阶弟子青唐，不仅办事不力，该杀的人不杀，还帮着广陵王反杀了宣陵王派去的杀手。

　　“丢人丢到家了！我刚在门里坐上护使的位子，他就给我出这样的岔子！”
　　凌苍恨恨地说了一句，然后转对那个看过书信的主事道。
　　“你派人去安都，把青唐给我带回来，我倒要看看他是吃错了什么药！”

　　主事一句是还没应出口，只听门咣当一声被粗鲁地推开，门外一妙龄女子横眉立目，招呼也不打地径直闯了进来。
　　这女子正是红烟。

　　“青唐又怎么得罪你了！”红烟一进门，便冲着凌苍质问道。

　　凌苍见是红烟，强压下心火，冷笑了一声：“我当是谁这么不知礼数，原是乔大小姐。乔大小姐莫不是又来求我们夜谷的条子糊口？怎又有空闲来我门外听墙角。”

　　“路过而已，正嫌你门前脏臭，正巧听到你又要祸害青唐，不得不忍着恶心进来看看究竟。”
　　红烟嘴上也是半分不给他便宜，凌苍挖苦过来，她便讽刺回去。

　　“哼，大小姐真会说笑，我祸害青唐？是他祸害夜谷才是！”
　　凌苍说着，将那书信往红烟面前一扔。
　　“长了眼的就自己看，别告诉我你不识字。”

　　红烟白了凌苍一眼，心里惦记青唐的事，便暂且不与他争这一时之气，忙捡起书信来看。

　　“看见没有，你的宝贝师弟做的好事，连带着夜谷一起把那一位得罪了！不把他抓回来，难道还由着他再去碍那一位的事吗！”

　　“这……”红烟尴尬地放下书信，一时也没了话说。夜谷是朱雀门的，朱雀门是宣陵王的，她知道青唐作为杀手确实不太合格，但她万没想到青唐竟会鬼迷心窍，办出对抗宣陵王这样的糊涂事。
　　她瞪着眼呆立在房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凌苍也懒得与她多话，便又要吩咐主事去抓青唐，却听红烟开口喊了一声：“慢着！”

　　“还有什么事。”凌苍不耐烦地说。

　　“不用别人，我去带青唐回来。”红烟紧盯着凌苍的脸说道。

　　“你？这可不是条子，也没有酬劳，大小姐领这份差做甚，是怕我们对青唐不利？”
　　凌苍不屑地哈了一声。
　　“这大小姐可就小人之心了。青唐也是我师弟，如果那一位没说什么，带他回来不过也就是关起来，罚一罚罢了，若是那一位定要治青唐的罪，无论你还是我，谁都保不住他。大小姐有这工夫管我们夜谷的闲事，不如快去找点赚钱的营生，省得还要来我们夜谷讨饭吃。”

　　“你！”
　　红烟被凌苍激了一肚子火，却也只能忍着不发作。
　　“我就是不信你，青唐以前做完条子都是那个样子，这次闹出这样的事，不知道他又是怎么了，你们这些冷心冷肺的，谁知道你们会怎么对他！我不放心，我要去接他。”

　　“随便你随便你！”
　　这些婆婆妈妈的事让凌苍厌烦得要死，他胡乱应了，甩甩手示意红烟快滚。
　　“愿意去你就去，找到他赶紧带回来，别让他在外边再给我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

　　大概是怕留下太明显的把柄，从哨岗出发直到回了安都，一路上都没有刺客再找上门来。
　　入城之时，天色已晚，安都华灯初上，街道上延续着白日间的往来熙攘，灯光旖旎下，反而更显得热闹。他们的车马队伍走在安都的中央大街上，久违的繁华喧嚣终于让青唐感觉稍稍踏实了些。
　　他们总算是平安回来了。天子脚下，宣陵王再想做什么，到底还是会束手束脚，风林卫们的护卫也应是更周全些。
　　只是宣陵王一日不绝了心思，李弘泽便一直要在这杀意笼罩下过活，这种提心吊胆放松不得的日子，不知要持续多久才到尽头。
　　青唐思量着李弘泽今后的处境，心里很不是滋味。

　　“青唐，你看。”
　　李弘泽对青唐所想自然是无知无觉，一路走了好几天，他的心情已是比最初时要平复了许多。他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指了指外面，对青唐说道。
　　“年关将至，年货大集都已经摆上了，你想不想逛逛？”

　　青唐凑到车窗边看去，街道两旁果然摆了一片红红火火的摊子，叫卖吆喝，讨价还价，很有一番要过年的味道。

　　“今日晚了，殿下若想逛，我们明日来。”青唐说道。

　　“好，明日我得先进宫与父皇复命，等我回来了，咱们就去。”
　　李弘泽认真地看着青唐，眼中满映着灯火斑斓的世间热闹，却竟仍掩不住那眼底深处的寂寞。
　　“说好了……一定等我回来。”

　　放在心里的人，一喜一悲，一颦一笑，都牵着心头的肉。青唐被那寂寞的眼神烫得生疼，点头说着好，却是再不敢看他的脸。二人心照不宣地默认着分离这件事，但却谁也不去挑明，好像不宣之于口，那一天就还远在天边，久久不会到来一般。

　　事已至此，再留下去不过徒增伤感。
　　青唐强行拉回自己的理智，默默地想着。
　　待到最后一件事情做完，便与他……断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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